留个安心的“人际气泡”

　　□明前茶

　　这间京城有名的回转寿司店，以大师傅的“家人化服务”为卖点。小庄的上司特意带着他们三位下属来，目的仿佛并不是品尝寿司，而是要向下属们炫耀他在这里的特殊地位。他还会悄悄对小庄说，等下师傅把三文鱼最肥厚、脂肪花纹最密的部分放在寿司上时，会特别示意咱们去取，你一定要注意师傅的眼色，手要快。

　　看着师傅与上司频频对着眼色，小庄不免对这买卖双方的地下谍报员一样的行为暗自好笑。她想到美国作家托马斯·索威尔曾经说过：“不知为什么，再权高位重的人都会在寿司师傅和咖啡师面前，缩小自己的‘人际气泡’，暴露自己的口味嗜好。”

　　走神间，师傅用眼色示意小庄去取的寿司，已经转走并被别的食客取走。上司不免惋惜摇头。小庄又在心里笑了：上司是70后，果然不了解90后。对90后而言，长大成人的一个突出标志之一，就是相应地放大自己的“人际气泡”。她可不想被寿司师傅轻易看穿，那意味着她将在这里失去尝鲜的可能性，她只能吃师傅觉得她应吃的那几样了。

　　小庄仔细观察师傅的一举一动，觉得头发花白的他，神气做派颇有几分像自己的外公。所以刚才寿司师傅只一瞥，小庄就明白他内心的失落了。

　　外公也是家里的主厨，而且是那种把儿孙辈的口味都记在心里的人。小庄上大学后抽时间回老家去看他，年过七旬的他，依旧会给小庄做松鼠鳜鱼、糖油耙耙、蟹粉狮子头等非常费工夫的菜。

　　小庄提醒说：外公，以后别做松鼠鳜鱼了，要倒大半锅油煎炸，烫着了怎么办？再说，炸过鱼的油您又舍不得倒掉，我走后这一个礼拜，您做菜用的就全是这带鱼腥气的油，对吧？

　　外公却回应说：“我就爱吃鱼腥味儿的菜，这表明我外孙女来过了。看着你吃，比我自己吃还有味儿。”

　　小庄只好让他盯着瞧。虽然明白外公是个对小辈毫无保留、全心全意的人，又是亲手把自己从小带大的人，但这种贪婪地盯看，还是令小庄吃下去的东西全堵在胃里。因为这样全心全意对别人的人也会渴望别人以同等的推心置腹，向他敞开所思所想啊。而这恰恰是成年后的小庄不愿给予的。20岁以后，她认定“成熟”就是在自己的“气泡”中消化对这个世界的观感，消化喜怒哀乐。她不免对试图进入自己“气泡”中窥探的人保持警觉，哪怕那人是自己的长辈。

　　小庄知道，吃完了饭，外公就要以他信奉的那套真理来说教她了：除了公务员和事业单位，啥工作也不能算是“正经工作”；除了出生本地公务员家庭的男友，啥人也不能算是“靠谱男友”；除了任劳任怨为导师服务，搞啥社团都是“瞎胡闹”，对将来找工作、保研一点用处都没有……大概是做过松鼠鳜鱼自持有功的缘故，外公说起这番话来格外理直气壮。小庄甚至感觉到，她的人生选择也如一尾活泼的鳜鱼，正被外公牢牢捉住，拍晕了头，划上花刀，准备进入热油锅脱胎换骨。

　　结果回老家探亲归来，母亲劈头盖脸地批评了小庄一顿。母亲说，外公很伤心，觉得外孙女不像六七岁时那么与他贴心了。小庄莫名觉得委屈，她说：“我不想外公以爱的名义干预我，这让我觉得不自在。我六七岁的时候，想要的自处空间是很小的；十几年过去了，现在的我需要一个很大的自处空间。为什么外公和你都不懂？”

　　敏感如她，就想要一个“安心的气泡”而已。这个“气泡”，多少能帮她抵御外界的风霜雨雪和压力，减轻了行进中的颠簸，让她消化各种自卑与自我怀疑。为什么她的长辈和上司都不乐意让她保留着这个“气泡”呢？

　　制图/伍岩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