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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行李箱的老太太

来源:羊城晚报     2019年10月15日        版次:A10    栏目:花地·小小说    作者:方 闵

     插图/杜卉

  □方 闵 [美国]

  累积了一个多月的好奇,终于到了无法忍受的一天。我毅然放弃了一堂十分重要的课程,尾随她走下7号巴士。站在街旁,看她往哪里去。有80岁了吧?走路缓慢,何况还拖着比她瘦小的身躯大得多的行李箱,行李箱的轮子在斑马线上骨碌响着。她走到19大道的另一个巴士站,坐在亭子里的长凳上歇气。我站在外面。来往于旧金山市区和戴利市之间的28号开来,她没有上去。20分钟后,每小时一班的“机场快线”大巴开来,她从前门上,我从后门上。原来她去旧金山国际机场!心里的疑团,解开了一点儿。

  这位白人老太太,被我注意上,是因为行迹太诡异。最近,旧金山利治文区的“老人健康中心”请来一位功底高深的杨氏太极拳师傅,每天上午授课一个小时。我报了名,每星期五天,一连四个星期前去。同一时间,在巴士上都看到她拖着大行李箱,蹒跚登车。她衣着整洁,精心梳理过的银发,太阳下有如小小瀑布。看模样,家境良好,受过好教育。干吗天天是“出远门”的架势?

  我曾怀疑她是精神病患者,但好几次,她和我一起坐在“老人专座”,她和熟人聊天,一口雅驯的伦敦腔,轻微的欧洲口音冲淡了市井美语的粗鲁,言行无任何反常。也从来没人指着她的行李箱发话。本来,就眼前物问“是不是去旅游”,并未伤及隐私。每一次,她都先我下车,我还发现,行李箱大是大,但她提上提下,不觉得费力。

  看到她一次,悬念就强烈一点,今天下决心,当一次义务“间谍”。果然,她在机场的二号候机楼前下了车,我也下车,尾随她进入里面。她绕过所有航空公司的值机台,径直走向安检门。我在离她十米处顿住脚。即使被她发现也不妨,反正彼此从来没打过招呼。她没有拿出任何证件,我这才发现,她没有女士出门必备的手袋。

  她站在门外,眼巴巴地看着手拿护照和登机牌的旅客,从面前走过。她站累了,在长椅上坐下来。我在她旁边落座,拿出一张从报箱拿的免费小报,假装阅读,心里想:和她说话,怎样开头?

  机会来了——直立的行李箱被她不经意地碰了一下,自行移动。她连忙站起。我适时地把行李箱抓住,送回她身边。“您好!”在她道谢前,我向她问好。然后是絮谈,上午的天气,讨厌的雾,在近大海一带像雨一般撒……她的谈兴越来越高。我指着行李箱,问她去哪里。她摇摇头,哪里也不去。我意味深长的眼神,她看出来了。

  “先生,你是不是心里嘀咕:这老太太为什么拖大箱子?”

  我脸红了。“其实你问我为什么我才高兴,每天我拉着它乘巴士,没一个人感兴趣。我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这女士脑筋坏了。”我连忙辩解,说:“我绝不这么看,谁没点小秘密?”

  她点头,浅笑,脸上皱纹隆起,厚厚的脂粉更加分明。她知道我充满“解密”的期待。

  “好吧!都告诉你。五年前,我们要去法国旅游。出发前两天,先生的痛风症发作。他说不碍事,你去得了。我真后悔,不该撂下他……登机那天,他让侄子陪着,来机场送行。他坐在轮椅上,和我吻别……”

  她站起来,拖着行李箱,站在“安检区”的牌子前,演示当年的情景。

  “长久地拥抱,……多少年,我们都是一块儿出门……最后他说,宝贝,记得多拍些向日葵田的照片。我说当然。我先生是州立大学的美术教授,退休以后爱模仿梵高,画向日葵。我在法国南部游览一个星期。儿子打电话,说他爸爸患心梗去世了……”她嘤嘤而泣。

  我的手握着她的手,轻声安慰。她抬头,说:“不要紧,悲哀过去了……如今,我想他,就来这里,温习那一天。”

  “去墓园不更好?”我问。

  “那里是死人,这里,记忆是活生生的。带上原来的行李箱,我仿佛听到他最后的叮嘱。”

  我和她拥抱,她一次次地感谢。

  分手时她说:“我每天下午去市立大学上美术课,单单学画向日葵。”她晃了晃行李箱,说:“画具在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