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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星琦 偶然翻阅伊塔洛·卡尔维诺的一本非虚构作品集《文字世界和非文字世界》，其中有一篇短文，题作《人物与名字》，非常有趣，也颇为耐人寻味。卡尔维诺说：“我认为人物与名字非常重要。写作过程中，当我需要引入一个新人物的时候，我头脑里对这个人物形象已经非常清楚了。于是我停下笔，开始寻找一个最适合他的名字，这个工作常常要进行好几个小时，直至找到为止，我才能继续写作。” 这位20世纪意大利大师级的经典作家和文学评论家，思致之敏锐与写作态度之谨严，令人肃然起敬。他的这番话既是经验之谈，更是匠心独运之论。虚构类叙事性作品，无论小说、戏剧，乃至影视剧等，只要是塑造人物，就一定要给人物一个名字。以中国的四大名著而言，《红楼梦》中721个人物的名字，堪称绝妙。主要人物贾宝玉及十二钗不必说，就连众丫鬟和众家人的名字也使读者过目难忘。《三国演义》的情况特殊，主要人物都是历史人物，不劳作家命名，而应故事情节需要添出的虚构人物，其名字均非草率而就，随便而得。如第87、89、90回写降服孟获，添出南蛮军中许多人物，孟获之兄孟节，孟获之妻祝融夫人，以及带来洞主（孟获妻弟）等，名字都贴切有趣。从87回起，除却孟获一人之外，南蛮军中部将及其亲属，都是虚构人物。这么多的人物要命名，是要费一番揣摩的，况且，全书要添加的虚构人物不止这几回，还有许多。《水浒传》与《三国演义》的情形有些相似，宋江等历史人物不论，其虚构人物较《三国演义》更多，据前人考据，杨志、史进、张顺、张横、李逵等，是有原型的，但在小说中皆被演义化、艺术化了，亦即近于虚构人物了。《水浒传》中人物的名字连同绰号广为流传，家喻户晓，其精思妙构令人叹为观止。至于《西游记》中艺术形象的名字，更是人神熔铸，异想天开，布在人口，妇孺皆知，自不待言。 我国优秀的经典文学作品中人物的名字，深入人心、活生生难以磨灭的例子数不胜数。譬如鲁迅先生小说中的人物形象，之所以有血有肉，栩栩如生，与其名字这个符号是紧密相连的。“孔乙己”是绰号，也是名字，何等奇妙，又是多么恰切！此之可谓适合；阿Q，更加奇绝，千寻万觅而不得，索性符号化了，绝对是神来之笔！更勿论闰土、祥林嫂、华老栓以及四铭、吕纬甫，等等。鲜活的形象是与非他莫属的符号化名字，难分难解，水乳交融的。 对照时下，有些虚构类作品中人物的名字，往往草草而成，纯属生造，一望即知未曾仔细斟酌，认真思考。如此，便露出生硬与造作来，令人心生隔膜，还谈什么艺术上的生动自然？其感染力当然减损。 卡尔维诺说自己要用很长时间寻找人物的名字，一定要使名字适合人物的性格、命运，诚为一个严肃作家的智者之言。如他的代表作《树上的男爵》，主人公的名字柯希莫(Cosimo)，是希腊神话中神的名字(Kosmas)，同时也有冒险的意思。男爵与其父亲之间的冲突无法调和，就跑到了树上去生存。柯希莫这个名字兼有神奇与冒险之意，是再恰当不过了。他的恋人叫薇莪拉(Viola)，薇莪拉的意思是琴、小提琴，琴可奏出欢乐，亦可弹出忧伤，用意含蓄有味。值得称道的是，卡尔诺维不仅悟到了此中微妙的奥秘，而且能在写作过程中体现出其中的魅力。他的文学作品很多，人物形象的名字也就不胜枚举，但是有一点非常清楚，即每个人物形象的名字都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亦即寻找到最合适的为止。 有趣的是，不限于小说创作，在非虚构作品中，卡尔维诺对笔下人物的名字也特别讲究。如他曾应邀到日本访问观光，写了一组“所见之物”，其中有一篇题作《第九十九棵树》，说的是邀请方特意为他雇了一个司机兼作导游。大约是不大习惯称呼日本人的名字，或许是日后凭记忆写文章时，忘记了那日本司机的名字，于是索性称其为“不二先生”。这位“不二先生”风趣而健谈，很像我们北京的哥，一路上滔滔不绝，为卡尔维诺讲述所到之处的掌故和轶闻遗事。大师就是大师，千八百字，就将“不二先生”写得活灵活现。关键是“不二先生”这个名字，绝了！ 可见无论虚构或非虚构作品中人物的名字，绝不可随心所欲，轻易为之。有道是：此中有匠心，就里藏学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