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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淑叶 犹记得《红楼四论》台湾版初出时,寒冬深夜捧读,爱不释手。时有会心处,击节称赞;通宵读完,不忍放下……这是少有的阅读学术论文的快意。如今,《红楼四论》由上海东方出版中心出版,这本书有了大陆版本,是红学爱好者之幸事。 《红楼四论》主要包括四大主题:《红楼梦的解脱之道》(《无立足境,是方干净》),《红楼梦的疾、癖、痴》(《吾之大患,是吾有身》),《红楼梦的生育败象》(《薛蟠寓言》),《红楼梦的审美之趣》(《关于文学的超越》)。 读这样的性灵文章,倍感作者之博大与深情。此博即知识的渊博贯通,贺铸尝言:“吾笔端驱使李商隐、温庭筠常奔命不暇”,而胡传吉则植根文本与个性,融汇古今,出入于文学、美学与哲学之境。 首篇《红楼梦的解脱之道》,凝结了作者对美、自然与智慧的理解,认为这是通往世俗拯救之路径。曹雪芹《红楼梦》借贾宝玉之口,表达了对女儿的赞叹:“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在女儿身上寄寓了崇高神圣的理想,所营造之大观园无异于一个“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之桃花源,多少年来引无数“红迷”竞折腰。胡传吉慧眼独具,指出:“曹雪芹是文学家,更是超越朝代年纪的思想家。他在女子身上,尤其是未婚女子身上,发现高贵的气质及无与伦比的审美价值,为灵魂的深邃与动人开辟无法复制的境界”,“后世来者,恐怕唯陈寅恪的眼光可与之并提”。可谓知者之言,这样的解读建立在悲悯之情怀,以及对曹氏理解之同情的基础上。 《红楼梦》离不开“情”与“美”,这里的情与美非观赏性的意淫式的,而是赞赏式的。胡传吉认为在《红楼梦》里,“美是道,情是器,美是理想,情是拯救”。情的一端引向世俗化,美的一端引向脱俗;以情抗礼是危险的,以美抗礼则不易发觉;以美违礼是曹氏重要的精神贡献。这样的解读则超越了世俗的对情与美的欣赏,具有了超脱或者超越之意味。这也正是胡传吉在《红楼梦》里所领悟到的极致之美。 胡传吉以其独具之慧心,对木石前盟的解读更是让人唏嘘感慨。胡传吉以老子“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之思想,参以宝黛二人的木石前盟,认为木石的来历皆非仰仗人间之生育,“更像是道法自然之自然”。并进一步得出:黛玉还泪之举带有自救意味,它需要智慧及悟性;宝玉为无材补天之赎罪而来,这一举动有救世之想,它需要有受难精神及大爱精神。这种对木石前盟原罪、自救与他救之解读,浸透着作者本人对人间、悲剧以及解脱之思考。正如其在文中所言:“《红楼梦》里的干净与不干净,不会断然分开,也绝非对立,彼此总有因缘,总有连接点。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能‘安身乐业’,但‘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不否认其好,也看到其悲,深知虚无的价值,但不以虚无否定人间。”作者对人世间又何尝不是抱着出世的态度践行着入世的勤奋与诚恳。虽明知“无立足境,是方干净”,但毕竟存在的便是合理的,不历一番劫难,怎得解脱;而解脱有赖于致美、自然与智慧。 关于《红楼梦》后四十回到底是否曹氏原著,或有多少是曹氏原著,一直争议不断,向无定论。出于对完结的期待,有多少读者情愿选择相信后四十回绝大部分也是出自曹氏之手。但是胡传吉《红楼梦的疾、癖、痴》却让人不得不信服地遗憾:或许后四十回确非原玉。《红楼梦》中的宝黛钗皆是自带疾患来到人间,其中“痴”是最高境界(宝钗未达痴之境界)。曹氏在悼红轩披阅十载,增删五次之写作便自带一股痴劲儿。胡传吉从疾、癖、痴的因缘相生;疾、癖、痴的混沌之说、囫囵之语、以及疾病与隐喻的互证与冲突等角度,颇具说服力地指出:后十回主要人物疾病与死亡的强行坐实;黛玉之死的缺乏美感,陷入才子佳人故事之俗套,以致使黛玉被贬低为一个为情殉身的普通女子,等等,这些都远远背离了曹氏对女儿及在宝黛身上所寄寓的崇高精神理想之原意。为之一叹。若非贴近文本又极具深情,断难有如此具性灵之发现。 《薛蟠寓言》与《关于文学的超越》,亦皆有独具慧眼之论,给人以耳目清爽之感。“红学”不可不谓蔚为大观之学,既有新学、旧学之分,也有评点派、索隐派、考证派之别。如果非要给《红楼四论》归门别类,那么胡传吉此书当属于“性灵派”,即独抒性灵,不拘格套,自成一家之说,极具思想性与思辨性,这与作者长期浸淫于古今学问,潜心思考与写作分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