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谢有顺(左)与付秀莹在分享会现场 |
现场 □谢有顺 小说要靠人物形象来承载 付秀莹写作的时候,“翟小梨”这样一个词,一定是她这三年的生活中的中心词,“我不是翟小梨”甚至成为一个小小的口号,要在不同的场合进行辩解,其实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小说要立得住,小说要想传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留下人物,小说曾经有一段反故事,反人物,反典型的,最后慢慢小说又回到传统的路子上,说白了还是要有好故事,好的故事最重要的就是要找到好的人物来承载,所以人物立住了,小说就立住了。我们记住《红楼梦》,想起贾宝玉、林黛玉这些人物,我们记住《水浒传》,记住《西游记》首先是想到这个小说里面有人物,我们想到鲁迅的小说,想到孔乙己、阿Q、祥林嫂,想到金庸的小说马上会想到郭靖、黄蓉等等一系列的人物。但是假如没有这种典型的,让人家能记得住,立得住的人物留下来,小说还能否传下去,我是深表怀疑的。 现在看到有很多著名的作家,但是从来没有创造出著名的人物,这是很遗憾的。从这个角度数一下就发现,能创作出让人难忘的,立得住的这种作家其实不是很多,当然这里面也有写一个人物的难度,有没有这种艺术,要让这样一个人物有概括性,有代表性,让这样一个人物变得饱满、复杂、丰富,我觉得这是一个人物能不能立住重要的原因。 为什么付秀莹刚才讲不断地要辩解,我不是翟小梨,这里面就有一些问题值得来探讨,首先这个人物写得太真实,这个人物很容易和作家本人对应起来,其实小说里面很多的人物可以说是作家的某一种投射,但肯定不是简单的写实,如果你把小说人物等同于作家本人,这是一个非常外行的读小说的办法,说明你不懂小说,所以有一些人非要把贾宝玉读成了曹雪芹,非要把鲁迅小说里面的“我”读成鲁迅自己,那是很笨拙的阅读方法,你非要说小说里面的人物不是作者,我也觉得你有一点外行了,你也有一点太过武断了,这里面是微妙的平衡,作家要写一个让他动情的人物,不可能不调动自己的记忆、经验和资源,不可能不和自己所经历的所想象的东西发生关联。另外一方面,作家也不可能照抄个人经历,肯定要对这个人物进行艺术的加工,题材的选择,包括人物关系重新编造,这是小说创作一个基本的规则。 文学让无名者成为主角 我读这本书的时候,里面有一段我很感动:多年以前,假如你在北京某个地方,也许会遇见一个泪流满面的女孩子……我们可能会经常遇见泪流满面的人,但是普通的人过去就过去了,一个作家应该继续停下来,思考她为什么流泪?她的流泪跟他的流泪背后又有什么不同?这就让我想起余华讲过一个故事,《许三观卖血记》,有一次他和太太从地铁口出来,迎面就看到一个老头,旁若无人,泪流满面的,号啕大哭,走过去之后,夫妻两个人自己讨论——“你说这个老头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他太太说:“不会他去卖血都没人要了吧?”这本来是带有一点点调侃意味的话,余华就创作出了《许三观卖血记》这部长篇小说,这就是眼泪背后的故事。我想起莫言的一个故事,也是北京地铁口,他看到一个女的出来,袒露着双乳喂两个小孩,一看是乡下来的,带着两个黑不溜秋的小孩,但是坐在地铁出口的台阶上。傍晚,夕阳西下,他一个人站在那里很久,他觉得那个就是伟大母亲的形象,就是圣母形象,为此就酝酿了他的一部小说《丰乳肥臀》。探求意象背后一个人经历了什么,这才是一个作家的使命。新闻很发达,以至于大家都觉得新闻这么发达为什么还要有作家?有一句话是这么讲的,在新闻停止的地方才有文学,新闻是禁止你做主观臆测的,你必须客观地描述这个事情,但现象背后所蕴含的东西,新闻没有兴趣作更深的探究,文学却在这方面可能要长驱直入。 如果没有文学,有一些人是永远都没有声音的,有一些人是永远都不会被人家记住的,他的存在和没有存在是一模一样的。假如没有鲁迅,我们永远都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种人叫祥林嫂,这个人是无声的,她的生存没有人会关心,她的痛苦包括她想通过捐门槛来救赎自己,这样一些渺小的念想没有人会关心;假如没有鲁迅,谁都不会想到有一个阿Q这样一个可怜的人,这么可怜的人也有自尊的,临行前他想把自己的圆圈画得圆一点,结果画得不圆,他感觉到很遗憾,就是这么一个可笑的人,他也有小小的自尊;孔乙己告诉小朋友“回”字有四种写法,没有人听他的,小朋友在取笑他,这样一个人也有寂寞感……没有文学的记录,这些全都是无声的一群人。作家就是要让无声的人发出声音的人,让配角、次角的人成为主角,让他们大声发出自己的声音…… 打工文学的意义和价值 曾经有一段时间广东打工文学蜂起,打工文学固然也有些是粗糙的,写得比较观念化的,但是我为什么依然肯定它的意义和价值?因为打工文学风行的时候,正是80后作家丰富绚烂,非常风行的时候,大多数流行的80后代表性的作品,都是写城市生活的,都是写都市生活的,都是写都市中奢华生活的,假如没有另外一种人来写作,50年后我们来回想80后走入社会那样一段日子的时候,会以为这一代人都在喝咖啡,都在住高级酒店,都在世界各地游历,都在穿棉布裙子……但是,大量在宝安东莞流水线上的工人也是80后,大量的人一辈子都还没有喝过咖啡,大量的80后也没有进过高级宾馆,也没有喝过星巴克咖啡,他们是不是80后?也是,假如没有这样一种书写,就意味着一种生活会覆盖另外一种生活,另外一种在铁皮屋里面,在流水线上的,在那些出租屋里的那一些人群的生活,就完全沉默了,完全无声了,这是我们看待世界公正的眼光吗?这不是对世界、对生活巨大的侵略和删除吗?这就是这一类写作的意义,他意识到在锦衣玉食生活之外,还有一群人为着一棵葱、一餐饭焦虑,这是世界的本相,这是我们公正理解生活,理解人的尺度。 作家永远是站在弱者这一边的,永远是站在无名者,无产者这一边,永远是站在无声者这一边的,因为他们需要借由作家的书写才会发出声音,马云不用你写,他自己自带音量,网红也不用你写,自带流量,但是沉潜在生活角落的人如果没有人写,就永远没有声音。武松是自带流量的,但是武大郎如果没有人写,谁也不会想到世界上还会有这么一个可怜的人,还有这么一个可怜的人这么可怜地死了,假如没有武松帮他哥伸张正义,他就白死了,假如没有作家记录这么一个人,你还不知道这个世界还有这么一种卑微的人生,可怜的人生。 文学作品就是不断告诉你,我们说生活是这样的,生活又不是这样的,生活是有这些人,还有那些人,这个声音尖锐地响起来,那边还有低沉的,但是同样不可忽略的声音。所以,作家有的时候是不合时宜的人,你最开心的时候,你最光鲜的时候,告诉他你那个时候还光屁股,小时候还欠我多少钱没有还给我,小时候还欺负过我,打过我,作家站出来,你还有这么一段历史,还有那样一种生活,世界上还有另外一种声音,这就是作家的使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