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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弦的“绿帽”

来源:羊城晚报     2019年11月20日        版次:A11    栏目:花地    作者:

  □刘荒田[美国]

  我有十几顶帽子,各种颜色,各种质料,各种季节用的。其中有一顶绿色的(Made in U.S.A.),我最喜欢。可是不幸得很,已被老婆扔掉。问了她,就说:“不许戴!”

  “哦,太座,别那么认真嘛!”

  ——《绿帽》(载于纪弦散文集《千金之旅》)

  我睡前就着床头灯读了,哈哈大笑,次日想起还笑个不止。纪弦老人写此文于1993年,行年70整。那年代,在旧金山初识这位中国现代诗的开山祖师,从此,他于我亦师亦友,情谊绵延30年。我及本地诗友不时和他在广式茶楼聚首,谈诗,说笑。有时,他喝酒,我们喝茶。2013年春天,我陪同纪弦的远房外甥女拜访他家,他已中风数年,脑筋糊涂,但三天两头嚷着“要写诗”,家人给他纸和笔,他涂下几行,无人看得懂。来自中国大陆的外甥仰慕“老舅”多年,曾多次收到老人的亲笔信,这次终于见到面,向纪老的女儿、女婿请求和老人拍一张合照。主人婉拒,理由是:只能把诗人的“美好形象”留在世间,卧床的模样太颓唐,不宜留影。数月后,一代诗宗去世,享寿100。

  此刻,我苦苦回想:可爱可亲的老诗人,其生平行藏之中,有哪些值得重提?对他的总印象是这样:率性,天真,热诚,终生将“诗人”的秉性与使命付诸言行与文字。再具体些,想起这些:他具有强烈的自豪感,某文化学者恭维他是“中国有史以来最长寿诗人”时,他乐不可支,进而问:“在全世界算不算?”他爱夸张地描述早年贪杯所闹的笑话——某次醉倒在餐厅的楼梯上,头朝下滑。幸亏两位上楼的妙龄女士,把他挡住,免于头撞地。此事上了报纸的本地新闻版,他读报后笑骂记者太笨,不会找“亮点”——救下诗人的,是“两双玉腿”。1963年,他在台湾独资办《现代诗》刊物,诗友给他送来两瓶“金门高粱”。下一期刊物刊登的送酒者的作品,额外加了大方框。此事是数十年后《创世记》诗刊“揭发”的,我当面求证,他严词否认,声称从来是就诗论诗,与酒无涉。但凡谈及往事,即便是出糗,他也仰头,眯眼,笑起来,身躯仿佛槟榔树上微颤的叶子。

  可是,如果以《我所知道的纪弦先生》写长文,我就抓瞎。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是记忆力的限制。其次,“锦心”的诗人并非必有“绣口”,平日交谈,不可能出口即警句。他所达致的境界,主要地,体现于文字。诗才是他生命的主体。

  今天读《绿帽》,对老诗人的顽皮感受格外强烈。假装“无辜”的幽默感,乃是他的本能之一。这种颜色的帽子,太太如此处置,是因为背黑锅的是她。这又是人间的滑稽——妻子出墙,丈夫自动戴帽。欲解这千古难题,可参考李敖在《不讨老婆的三十三则“不亦快哉”》中一则:“不可能自己戴绿帽子,可能给别人戴绿帽子。”话说回来,纪弦夫人极为正派贤淑,他素以“惧内”闻名于诗人圈,夫妻俩绝无这等纠葛。

  2002年前后,旧金山诗人、摄影家王性初和纪弦老人聚会,在他谈笑至为酣畅的当口冷不防抓拍,我将这一照片视为最能体现老诗人神采的经典之作:眯眼笑着,胡子似在抖动,布帽子的鸭舌置于脑后,颜色为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