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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无言老去,唯有春风可以吹绿记忆。 每次路过安定门立交桥,总要抬头望一望东北角那座浅米色的三角楼,那有几间屋子留存着我值得一生珍藏的回忆——那是草明老师曾居住的地方,也是我曾工作过的地方。 一 中学的语文老师高士其是我文学创作的启蒙老师,他不仅帮我批改那些不成文的新诗,还借给我一本长篇小说《乘风破浪》,作者正是草明。我被书中恢宏壮观的钢铁工业的场景强烈震撼,也被那些充满魅力的人物深深吸引。而当我沉浸于《乘风破浪》的雄浑壮阔、沸腾多彩的生活画卷时,铸造车间领导让工段党支部通知我去参加厂工人文学创作班。后来才知道,正是草明恢复了这个文学创作班。我迫切地想见草明。 第一次见到草明,是在厂宣传部一间还算宽敞的会议室。一屋人围坐在一位60岁左右的女人身旁,她皮肤细白,头发花白,谈笑儒雅,面容慈祥,感觉与一般的同龄人不一样。我不敢相信眼前这位小巧精致的老人就是我热切盼望的草明老师,不由地紧张到木讷。看到我呆头呆脑的样子,草明笑了,她主动和我握手:“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是铸造车间的吧?”我吃惊地望着她。她微笑着解释说:“你的手告诉了我!”我看了看自己布满茧花的双手和指甲缝里的铅粉沫儿,惊叹于她超常的敏锐。 草明当时每周三乘公交车从三里屯的住处来到位于大北窑的北京第一机床厂给我们上课,风雨无阻。在草明指导下,我们文学创作组的人写作能力有了质的转变。 有一次正值创作组活动日,一场倾盆大雨不期而至。创作班的人开始都担心草明路上的安全,但转念一想,雨如此之大,她应该还在家里歇着。没想到草明突然推门进来,脸上、头发上都挂着晶莹的水珠,裤脚挽得很高,一双浅浅的黑雨鞋灌进不少雨水。她一边甩甩伞,一边歉意地说:“让大家久等了!”我们不约而同地看向墙上的挂钟,下午三点整,她一分不差地到了。所有人的眼睛一瞬间都湿润了。而伴着雷声雨声,草明已经兴致盎然地给我们讲起十年前她在鞍钢建立工人文学创作基地的往事。 二 我和草明从相识相知整整二十九年,她指导着我走上文学之路,把我从一个普通铸造工人,培养成为作家。她是我的恩师,我则是她公开认可的最后一位学生。 1986年,我正式从北京第一机床厂调入中国作家协会,给草明老师做了四年的专职助手。严格地说,我与草明老师关于文学等方面的各种对话交流,远远多于我的母亲。 最早她在三里屯住,我住西总部胡同,那年代通讯不方便,但她属高干,家中配装有电话,有急事她就拨我胡同的传呼电话。我当秘书的这几年,每天除了在她的书房整理文稿、编选文集,还要帮她接电话、到作协机关取信件、陪她上协和医院,还和她一同参加政协会议,到广东、杭州等地访问。外公外婆常叮嘱我要照顾好老师,多帮她办些力所能及的事。 中国作协那时在沙滩北街2号老文化部院内南侧的木板楼办公。一次我到机关取信件后刚要离开,鲍昌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他时任中国作协党组成员、书记处书记。鲍昌待人和蔼,他微笑地问我:“在草明身边工作怎么样?”我说:“挺好。”他随即问了我个人的一些情况,然后说:“草明同志是一位非常值得尊重的老作家,当年在延安受过毛泽东的多次接见,希望你好好工作,多向她虚心学习。”我当即诚恳表态。鲍昌又说:“草明一生为工人阶级写作,最后找你这样的工人作家当助手,合情合理啊。” 在我的记忆中,草明的确是正直无私、透明度极高的人。她一生著书四十多部,写的全部是工人,这是她心灵与信仰最美的坚守。 三 草明朋友广众,很多都是家喻户晓的名人。我去过张光年老人家中送书或信件,也常去人民美术出版社传送书籍稿件。草明与人美时任社长邵宇、沈隠夫妇关系非常好。 当时中国作协有个老作家党支部,大家相约每月至少在木板房的会议室活动一次。这个支部非同寻常,成员有丁玲、艾青等,全是老资格的文坛大家。后来草明搬到安定门作协宿舍的三角楼后,家中来的文化名人更多了。有一次我从机关回去,客厅里端坐着一位大眼睛、颇有风度的老人,她高贵淳朴,非常和蔼。草明让我叫她朱老师,她站起身和我握手。后来才知道她是王稼祥的夫人朱仲丽。草明和邓颖超、朱德元帅夫人康克清、李富春夫人蔡畅私交也都非常好。康克清在301陆军总院住院时,我还陪草明去看望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 中国文坛派系之多由来已久,草明属左联延安系,但她和其他党派作家关系都非常好,如臧克家、冰心等。我就曾陪草明去过冰心家,也去过臧老家。 我还陪草明几下广东,包括回她的故乡顺德。顺德人以草明为骄傲,每次接待都隆重又热情,除了有顺德当地的作家马以君始终陪同,几乎所有文学艺术界的名家也都争相接待。我们当时就住在风景古雅、精致秀丽、大名鼎鼎的清晖园。而每次去广州,草明都要让我陪她去看望曾任广东省委第一书记的李坚贞。我们还去叶选平家。让我最有神秘感的,却是草明和欧阳山的会面,她一次都没带我去。但欧阳山来京开会到三里屯看望草明,我却在场。 四 欧阳山当时不仅是中国作协副主席,还是中顾委委员,他的《一代风流》《三家巷》《苦斗》影响了几代人。草明上高中时就追随他走上普罗文学的道路,两人有共同信仰、共同文学价值观,在共同为新中国奋斗的历程中相识相恋,直到结为伉俪。因此他们在延安婚变时,甚至惊动了毛泽东。 1945年11月在延安的枣园,草明经组织批准去东北新区工作。临行前她在邓颖超那儿吃过饭,然后去向毛泽东汇报、告别。毛泽东支持她到火热的斗争一线,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之后还特意问起草明跟欧阳山离婚的事。 人生如梦,岁月匆匆。当我看到欧阳山与草明再见,两人都已是“霜满秋山雪满头”。欧阳山显得个性深沉,草明则袒露出从容与平静。那曾经的生死与共、爱恨情怨,在彼此相对的视线中已清澈如水。他们就像相识多年、谈吐默契的老朋友,历史的疾风骤雨,在顷刻间就变得天明地净、温暖如春…… 本版制图/林春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