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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朋友家，小姑娘文文静静的，小声叫一声“阿姨”。朋友热情地说：“我家闺女半夜都还在认真看书。”“她回家就做作业，都不用我们操心。”小姑娘睫毛轻轻抖了一下，我直觉：她有话要说。 果然，她加了我微信，向我披露一个惊天大秘密：没错，她半夜还在看书，回家就在书桌前。但——她根本就在看小说。所以每次听到爸爸夸奖的话，她都羞愧地想让自己立马消失，却又不敢当着人面反驳。 她跟我说：有一天，她在学校里，爸爸给她打电话，开口就问道：“又学习呢？别成天泡在图书馆。”能听出电话里有亲戚们的啧啧赞美：“这么爱学习，不愧是我们家的孩子。” 当时，她的火气一下子就冒上来了，气冲冲地朝他吼：“没学习，在睡觉！”爸爸多少有点不开心，讪讪地挂掉电话。可她心里更憋屈：为什么爸爸总到处“宣扬”她学习用功？他难道没发现这样的夸赞对她来说是一种难堪，更是一种负担吗？ 我忍不住，哑然失笑。 前几年我状态不太好，恰好国内的图书市场也不太好。偶尔出去做活动，活动的尾声宣布了要出版的书，过一段时间，参加活动的读者还记得这事，有些问长问短，有些直接表达仰慕之情：“叶老师您的书一本一本地出。” 问题是…… 问题是…… 我很难直接告诉他：那本书已经搁浅得快没影了。我越是知道他们等待的真诚，就越是憔悴难对满面羞。 这样的事多了之后，我渐渐不爱参加活动，甚至避免社交。我不太愿意上微博，我无法应对热情的读者留言。我很久不打开我的WPS，每个没完成的文本都刺痛我，都在提示我的无能我的懒惰。 我无数次想要发愤，但是——我不是活在鸡汤世界里，不是努力就能逆袭。市场我无力左右，天下大势岂是我能干预。勤奋或者不勤奋，对改善目前的状况，毫无帮助。 一念至此，我就泄了气。 还是去学英语或者跑步吧。每当我不想工作的时候，我就会做这样的事，假装我还在努力，假装我没有放弃。 所以，我怎么能不说：我理解你的尴尬。读者亦是我的衣食父母，他们的夸奖我受之有愧，我应该以最佳的面目回报他们，但我无能为力。 我可以懈怠到底，像许多渐渐停止更新的人生，永远停在某个时刻。他们可能也曾经像你一样，想过“让自己立马消失”。但当消失真的来临，你可知道意味着什么?一旦你让爱你的人失望，你就越来越不能面对，只能越来越深地消失。 那欠钱不还的人，有时候不是想赖账到底，只是最开始，他没有勇气说一句：“对不起我最近还不了，我明年会还。”他想到可能的责备、叹息就发抖，而大度的宽容让他更难受。躲起来是容易的，但这笔债，债主即使忘了，他却会生生世世记得，他永远知道自己的怯弱与无耻。 那些退出我朋友圈的人，并不是有了误会，只是一时消沉，觉得见朋友会尴尬。朋友真心的赞美，他们以为是讽刺，朋友怜惜地闭口不谈，他们为这沉默的、无以回报的好意，如坐针毡。 怎么办?丑媳妇不敢见公婆，是否就为此，放弃相爱的可能、永不相亲、不寻找幸福?还是反过来，咬咬牙，迎头而上。如果不学习让你羞愧，那就去学习。 她说：“我想过，但我做不到……” 这世上，除了特别特别难的数学题，没有什么是我们做不到的。 我要告诉你，我是多么羡慕有付出就必定有收获的学生时代。单词，只要你背了，多少能记下一点，习题，刷了就是比不刷强很多，这是自己能控制能掌握的命运。终有一天，你会大大方方，承接这所有的赞美。 有负担有何不好，那最成功的人，一定是有抱负的人。负担与抱负唯一的区别就是：前者是心不甘情不愿压上来的大山，而抱负是主动的愚公移山，愚公手上的锹，肩上的担子。 你想知道是什么让我振作起来? 什么也没发生，那是一个普通的晚上，刷完淘宝、背过单词、跑过步之后，再也找不到理由拖延，我重新打开WPS，随手选定一个坑，硬着头皮，完成对编辑对读者——对我自己的欠债。 大家仍然会真诚地询问，我仍然摆脱不了尴尬，但至少这一次我可以对他们说：我把我的爱，全都给了你，你有权利嫌它少嫌它不好嫌它不尽如人意，但我已经尽力了。 小姑娘支支吾吾：“我想想吧，我再想想……” 我对地说：我的年纪是你的三倍，做起来尚这么艰难，所以我不会批评你的踯躅不前。只是，面对压力，要么被压垮要么扛起它。而那不能压垮你的，都会让你更强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