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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改正
华山路小碗驴肉汤在洛阳站斜对面的一条小街上。入冬而来,这里从早上六点开门到晚上九点歇业,会一直忙个不停。
吃饭先埋单,埋单处在店门右侧。食客与埋单姑娘之间,是一溜长桌子。如果站在姑娘同一边,你会看到左手边的细藤筐里放着纺锤形的大饼,前方摆着切成南方干丝一样的东西——后来我才知道那叫饼丝。右边摆着许多盘圆子,油炸的圆子,材质我不清楚,也忘了问,我想应该是肉圆子吧——在南方,这个时候,萝卜圆子、猪肉圆子、鱼圆子、藕圆子、牛肉圆子等等实在太多,吃在南方嘛,这里应该是猪肉圆子,我想。
食客蔡先生曾对我说过,别找那些看上去很不错的饭店,你得去大群大群人涌进去的地方吃,就像上水的鱼儿一样,准没错。我出来找吃的时候,看见壮观的队伍,被它的吸力拽过来了。老程摇头走了,嫌我没品位。我且不管他,也没空去搞清楚这里的规矩,反正看别人怎么做的就可以了。我的前面是一个黑大汉,轮到他时,他说:嗨,来四个大馍,一碗饼丝,一份圆子,九块钱驴肉汤!他刷微信付款,拿个付款凭证——一个黄牌子,拿着圆子、饼丝和那种纺锤形的大饼——他居然叫它大馍,心满意足地去左手边的窗口排队领汤。
我付了一碗十块的汤钱,拿着两个大饼和一个蓝牌子——可真厚实,叫馍也说得过去——也去那儿排队。“窗口”狭长,宽约一米,长得有五米,负责盛汤的却只有一个人。他中等个子,瘦劲,全身打开,就像四轮驱动的车子。动作简直就像在跳舞,是的,跳舞。一二三,询问,看牌子,接过食材,顿一下,砰的一声;二二三,食材扔进漏勺,烫一下,倏地拿起,放在泛着油亮釉彩的碗里,砰的一声,顿一下;三二三,抓葱段,抓香菜,舀辣子,舀汤,砰的一声,顿一下。好了,取汤,客人走,下一个。
我端着汤拿着大饼,环视四周,想找个清静的地儿坐,却发现几个人站在那里端着大碗喝汤,赶紧就近坐下。得说说桌子。桌子是细长的,宽约一米,长约四米。一张桌子两面坐,一面坐两人。我的对面坐着黑大汉和一个老人。黑大汉正站起来,对旁边三位说:“你们要不要碗?”三位蒙头大吃,吃得满头大汗,只摇头。大汉起身,到窗口径自拿了一口大碗,说:“兄弟,给我一碗汤!”跳舞的配汤师节奏没被打乱,将正要舀到手中碗中的汤拐个方向,泼在大汉的碗里,瞬即舀起一瓢,两个半拍合成一拍,节奏又回来了。
“谢了!”大汉道谢。
“不啦,回了?”
“嗯!”
大汉回到座位上,见我站着呆看,笑了,说:“哪人?”
“安徽人。”
“哦。吃不惯。”他坐下,双手扯住大饼,随意地拽成碎片,扔进汤里。再将那只碗里堆得满满的饼丝圆子分了一半到这只碗里,然后拿过酱油,笃笃笃,倒了几梭子;又拿起醋,笃笃,又倒了几咕噜;又抓过辣子碗,操起勺子,唰的一声,咬了一大勺,泼在汤里。他操起筷子,兜底搅拌一下,汤顿时乌黑油亮,漂着一层红的黑的辣子。他夹起一大筷子,咯吱咯吱吃将起来。我看得翻白眼。
“您哪天回去?春运快开始了。”我看他们腿边摆着几个拉杆箱和大包小袋子,一边撕扯大饼一边问他。大饼可真劲道,我嚼得腮帮子酸胀,只好拿汤来泡。说实话,汤味道好,馍劲道,但是与江南的美食相比,得的仅是一个爽快霸气。
大汉看看另外三人,他们哈哈大笑起来。
另三人正好老中青三代,年轻人黑脸膛,穿着红色羽绒服,拉链没拉到顶,里面居然穿了件V字领的衬衣——洛阳的冬风,是能吹得进骨头缝里的。中年红脸膛,圆圆的,眼睛眯缝着,很好说话的样子。老年人大约六十岁,剑眉,棱角分明,头发白了一半,笑眯眯地看着我。大汉对他们说:“子健,我让你们穿好点吧,看,你把我们都连累得不是洛阳人,成了洛阳客了!”
圆脸中年人告诉我,他们在安徽蚌埠打工,昨晚三点钟的车,刚刚到洛阳,还没回家。
“不是归心似箭吗?”我对他们的做法不大理解。
“嘿嘿,天天微信视频,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就是想这口了。想这圆子、饼丝、馍馍,想建明在那儿跳舞一样舀汤,想闻这里的气味。就来了,吃了就回家看老婆孩子!”
“在外面,”老人喝完了最后一口汤,站起来擦擦嘴,“有许多想,最实在的,最忘不掉的,最具体的,就是常吃的饭菜。我们一年四季在外,跟你一样是洛阳客,你看我们这样狠命吃辣,狠命倒酱油倒醋,其实只是尽快找到回家的感觉。”他们整理好箱包,跟我道别,向外走去。
大汉哗哗地吃着,吃出一头一脸的大汗淋漓。他唰唰唰拽出几张纸,擤鼻涕擦嘴,拎起硕大的箱子,对我努努嘴,赶上门口的伙伴,大步走到洛阳的寒风中。
在中国的腊月,有多少故乡客?又有多少归来的游子,在儿时的美食中,吃得霸气四溢,吃到泪眼婆娑?
制图\伍岩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