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缝纫机前的影子

来源:羊城晚报     2020年02月11日        版次:A10    作者:刘荒田

    

  □刘荒田[美国]

  前些日子,我和妻从F市回家乡的县城,借宿于霭大姐的住处。深夜醒来,看到房门的缝隙漏进灯光,可见主人没睡。开门出去,客厅那一头的角落,墙壁上印下一个庞大的黑影。那是霭大姐,她俯身在缝纫机前,绺绺发丝随着头部的晃动而轻摇。我没有惊动她,久久地盯着那个影子。咔嚓咔嚓的机声,轻而密,叫人想起下在春天稻田上的雨。一阵寒风从阳台吹进来,抬头看挂钟,一点半了。

  思绪飞越30年。想起在旧金山,一次和念高中的儿子的对话。他六岁那年来美,一家住在旧金山的一个车库改建的单位,他和父母及妹妹一起,经历新移民初期的艰辛。我问他,关于“小时候”,记得什么?他想也不用想,回答我:夜里醒来,看到卧室外面灯亮着,墙壁上有一个大大的影子——妈妈的,她在缝纫机前。妈妈“替车衣厂赶衣”,是他儿时最深刻的记忆。

  儿子的妈妈,即我的妻子,和霭大姐是最要好的姐妹,友谊历50年不渝,我们每次回国,都和她夫妇聚会多次。她俩年轻时天天腻在一起,中年以后生活在不同的国度,但职业相同——缝纫。这一次回国,妻带给她几块布料。一个星期后,霭大姐兴冲冲地向我们汇报:我拿来做衣服,三件已出货……我笑着说:明明知道时装店生意难做还这样,车衣厂怎么生存?她说,没办法,老来没消遣。

  霭大姐沉醉着。这种劳作,过去让她和当工程师的丈夫一起养大三个儿女,如今,日子滋润,却苦于娱乐的门道太少。看从针脚下经过的布料,灰色的,该是妻送的。那么,这是第四个成品——做家务穿的休闲上衣。

  我在霭大姐身后的沙发坐下,除了细雨般的机声,万籁沉默。影子有情,黑发白发一视同仁,她的发丝和中年一样,只是稀疏了。腰身倒是阔厚许多。使得影子庞大如山岳。想起儿子,他童年时半夜起床上厕所,被客厅一角的灯光吸引,继而被墙上的影子吓住,再看,是妈妈。先是一惊,然后是感动——妈妈还在操劳。

  年复一年,一天天,无所谓休假,勤劳持家,给亲人以最好的照顾。手中输出的针脚,绵密、整齐、笔直,这不就是霭大姐以及我妻子的人生象征?而头发,乌黑也好,银灰也好,总是柔软的柳条一般,在缝纫机的“雨声”中款摆。

  我宁愿忽略融合了义务和乐趣的针线运作,而赞美墙壁上的影子。儿子从他妈妈投在墙壁上的影子,记住母爱、亲情、勤劳的家风。今天,我回顾霭大姐以针脚组成的人生道路,充满感慨。她少时极聪敏,博览群书,一手娟秀的字。中学毕业以后在一所民办农业中学任教,一篇篇出色的文章广获赞美,可惜世道摧毁了她的文学梦。然后是结婚,生儿育女,侍候寡居半生的母亲,为了责任,她耗尽中年。待到孙儿女上了中学,她变为步履蹒跚的老太太。不变的是助人的热忱,以及维系终生的娱乐:做家乡糍糕和制衣服。

  时针指向两点。霭大姐过足了瘾,轻松地站起来。发现我坐在两公尺以外发呆,一点也不惊讶。“老了哪能睡太多”是她经常发表的理论。我没对她说什么,微笑着看她走向卧室。她的影子被天花板的兰花状吊灯拉得好长。因为体胖和腰部劳损,走起来有点像企鹅。然而一点也不难看,明了她从纯情的文学少女怎样走过来,益增爱怜和敬重。

  霭大姐把卧室的门轻轻关上。我站在阳台上,鸡鸣声隐隐。走近缝纫机,坐在留下霭大姐体温的椅子上,抬头看自己在墙壁上的影子,一点也没有霭大姐和妻子那般的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