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识的起点

　　□刘荒田[美国]

　　某天，和一位北国长大的新朋友一起在餐馆吃午饭，他面对带壳的“豉汁生蚝”，下不了筷子，问我：“这玩意怎么吃？”我回答：“还不简单——放进嘴巴。”这是说着玩。

　　数年前，在美国游览黄石公园举世闻名的“老忠实”喷泉，三处定时喷出带烟雾水柱的泉眼，位于大池子的中央，池边有围墙，上千名游客在池边围观。我在第一排，必须坐下，以免遮挡后排。一位男士挤到旁边，向我提出一个问题：“怎么落座？”我差点笑出来，有什么比在池边“坐下去”更简单的吗？我忍住笑回答：“跳进池里，稍稍一蹦，靠边坐下。”“我不能跳，膝盖摔伤了，没复原。”“那只好就地下蹲，再慢慢地把腿伸下去。”他照办，虽然艰难，但坐稳了。

　　最简单的事，却成为教人哭笑不得的难题。刚才和友人聊天，他说到一桩事，使我想起，人间若干常识问题被忽略了。友人说的是他担任“创会会长”的“小学同学会”，这一群50多年前的同窗，初期无不兴高采烈。会长甫担大任，抢先出钱出力，定期茶聚，团体旅游，为老同学庆生加上卡拉OK。新鲜期过去，会长渐感不胜其烦，因为他成了所有活动理所当然的牵头人、勤务员、司机、出资者和善后者。初期，会长不甚介意，每次爽快地结账。很快，他成为“舍汝其谁”的唯一金主，吃喝完了，众人边谈笑晏晏边把账单放到他面前。有一次在歌厅，有人嫌地方小，以“唱得兴起时须起舞”为理由，要求换一间带舞池的房间。歌厅经理说四个小时收费四千元。会长问，AA制如何？大家噤声。有时，聚会结束，多数人回家去了，几个号称“小时候最要好”的哥们留下来喝啤酒，直到凌晨，才醉醺醺地给会长打电话：“走不动了，你开车来接。”会长在床上没好气地回答：“你们打的，费用分摊，每人两块五，出得起不?”

　　对这种“兴致勃勃吃大户”的行为模式稍加分析。开端，多数人有的是这样的“共识”：会长发了财，让他招待，是我们给他面子，求还求不来。重复多次，变为“集体无意识”，参加所有聚会，都花别人的。谁也懒得想想：对方有没有难处，单方面的“贡献”能否持续，每一个参与者该不该做点什么？

　　享受免费成为惯性，思维在“人情世故”的边沿停摆。我们的大多数人虽然岁数可观，见了无数世面，在“设身处地”上都有共通的短板——不体谅人家的难，不了解人家的好，不知道也不会感恩。

　　一位参加过某美食试吃会的老朋友，感慨系之地说到一桩事：试吃会的发起者从网上购买了一种产品，放在桌上，大家踊跃分享，一部分后来者拿不到，便向发起人索取。发起人在网上再买了一批，并在微信群发布消息，请大家以接龙的方式领取。网购的账单也贴上去了，热心者先后报了名。到这一产品被抢光，没有一个人提出：既然是买来的，我们应不应该付款？如果要付，那是举手之劳——发微信红包。这一群体中，都是文化人，有的在企业当管理人员，有的是公务员，无论学历、经历、教养，都算中上等，但因客观条件的限制，他们都来不及修“人情学”中一门重要功课——感谢别人的付出。

　　“人情”是诸多琐屑小事构建的灵魂居所。收到一件快递，受邀参加聚会，哪怕是口头的问候，都应作回复，表谢意。受人恩惠，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作出回报，哪怕仅仅是微信上一个“谢”和“赞”。理解别人，是常识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