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雪 父亲出生时正是1962年壬寅年的暑夏,已是家中老八,顺势取了名“八虎”。 爷爷早逝,奶奶患病,父亲在陋巷中长得精神,却枯瘦体弱。我出生不久,父亲便患了肺结核,在那时是重症。 父亲是司机,每天下班到家时我已在奶奶炕席上准备入睡,听父亲开门声,便缩进被窝,直至被父亲挠痒痒至大笑求饶。那是我与父亲玩闹最深刻的记忆。 长大后,我便很少与父亲亲近,像挽臂、拉手、说悄悄话,对我来说都显局促。父亲感受大概与我相同,总叫我全名,“闺女”二字要待喝酩酊时才吐露。他也从不惯我,上学路远,新生入学提着被子背着书包,要坐将近四个小时的公交车,父亲只说:“李天雪,到了说一声!” 我在父母口中很少能听到对我的肯定,我总想一夜暴富,让他们瞠目,但总难如愿。那时父亲愁苦我的工作,总觉得该有个编制他才能放心,因此总说我不够努力。母亲含泪说:你爸说若能有个编制,他还能多活几年。我有几分恼羞成怒,若考不上个编制,就是对父亲寿命不负责?落个不孝的罪名?羞愧之余,拼命读书,竟考上了。父亲到处夸闺女厉害,回家后还要对我们欢喜地描绘谁迎合了他的夸奖。 结婚前两日,筹备花月典礼。粉紫色立式背景墙显得过于小气,父亲当众疾言厉色。我不语,忍着泪。父亲发完火,平静了,几度偷瞄我,大概是有些内疚,对我说:婚庆背景的钱,虽然不用,也支给他们,别白来了。待我抬头,台面后偌大的电子屏已映上红色的大喜字,很是高档喜庆,看来父亲又多花了钱预订了饭店的电子屏。事后几年,我总想,父亲是否因对我不舍,却又不愿表达,才会发怒。我不肯问,他不愿说。 生了小儿金斗后,婆家暗自欺人,我选择隐忍,压抑成疾。委屈积压,崩溃抽泣,给父亲发信息:爸,我从来没觉得生活这么艰难过。我根本看不到生活的希望。没有一件事儿能让我从恐惧和紧张中摆脱出来。父亲回复:闺女,这些事总会过去的,要为自己为金斗儿为父母生活,没有过不去的坎。这是30年来我第一次跟父亲抱屈,大概周围的人层层剥去,心底最厚实的那堵墙还是父亲。 在婆家三番五次强词夺理地“劝解”后,父亲的回答就是:我遵从孩子自己的意见。就这样,我离了婚。父亲看似很随意地说:没事儿! 两年过去,有一天突然发现父亲消瘦了很多,颧骨顶着黑黝黝的皮肤,频繁的染发也不能掩盖住鬓角抽出的白丝。他手里拿着偌大的药盒,里面是他的常用药,花花绿绿的像糖果,却苦涩。 有一日与亲戚聚会,父亲饮了些酒,要下车溜达回家。我停了车,见他胡乱摸着车门,找不到把手。下车后,他迟缓地向前挪动,一绊,径直躺在了马路中间。我脑袋一懵,冲出去,搀起父亲,他有些清醒了,回头望了一眼说: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父亲有些口吃,但做事认真踏实,讨好型人格。这种讨好并非巴结,而是为了他人而忽略自己。说话蹇仄自然不易被提拔,他也曾抱怨不公,索性不争,踏实做事。 那天母亲说外孙在外面看了别人家孩子的球,可怜巴巴地拿着自己的小车过去寻求分享,但并未如愿。父亲低眼嚼菜,说:“这不算什么事儿,都要经历。”午饭后,我带着小儿出去玩耍,出门不到半小时,只见父亲飞快骑着自行车追来,满脸堆笑。远远就从车筐里掏出个绿白相间的足球,高喊:“斗儿,快来看看这是什么?”小儿见是球,飞快跑过去,嘴里喊:“皮球!” 也曾想与父亲挽臂散步,谈谈我天马行空的理想计划,说说梅花垂柳的孤艳潇洒。但我与父亲性格一样,我愿在前插兜低头走路,他愿在后哼着小曲跟随,时不时会提醒一句:李天雪,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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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
来源:羊城晚报
2020年05月05日
版次:A06
栏目:五一 拥抱阳光·花地
作者:李天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