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江滨 故事发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那时我大约有八九岁。 那天下午,我背着箩头去地里割草,其实也带有半游逛的性质,就这样到了村西靠近公路的一片开阔地。只见那里搭了一顶帐篷,有数十个箱子散落在地上,我曾听人说过有外地养蜂人来这里养蜂,便动了好奇心,兴头兴脑地走了过去。 此时,太阳西斜,地平线上面起了淡淡的红霞,有微风轻轻吹拂。养蜂人是两个男人,一个四五十岁,一个二十多岁,像是父子俩或者叔侄俩。年轻人正在收蜂,一身防护服,遮得严严实实,头顶大檐帽子,下垂着像窗纱一样的面罩。那些蜜蜂嗡嗡嘤嘤,打着转在蜂箱上面蠕动,还有的从远处飞回来,钻进箱子里。我警惕地站远一点,生怕被蜜蜂蜇。那个年长者已经脱了防护服,在帐篷外面给炉子生着火,收拾着要做晚饭了。 我们冀南平原一带,乡野上从春到夏开满了鲜花。春天有油菜花、枣花、桃花、杏花、梨花,夏天有各种瓜果的花、庄稼的花、大片大片的苜蓿花,等等。常有南方人来此养蜂,过了一阵就走了,不知去了哪里。本地人很少养蜂,所以见到养蜂人穿着那些奇怪的衣服,那些箱子,就有些稀罕。我知道蜜蜂是带蜜的,曾经捉过一只蜜蜂,小心翼翼地将其尾部的针拔掉,挤出蜜汁,用舌头舔了,真是比糖都甜。这些养蜂人养这么多蜜蜂,得酿出多少蜜啊。 养蜂人见我一个小孩站在一边怯生生地看他们,也不搭话,径自忙着。年长者在炉子上面坐上锅,添上水,往里边放了一把大米,看样子要熬粥。 这时,又走过来一个男人。这人有三十来岁,穿着白衬衫,白净净的,很英俊,按现在的话说,很帅,浓眉大眼,有几分电影明星赵丹的模样。他也和我一样,背着箩头,筐里边有青草。我不认识他,我猜他可能是邻村的,长得这么洋气,倒不像一个农民。这人嘴唇很薄,据说嘴唇薄的人能说。他果然能说,像熟人一样和养蜂人拉家常,问他们是哪里人,为啥到我们这个地界养蜂。不知道养蜂人能否听懂他的问话,反正养蜂人说的话,太“侉”了,我一句都听不懂,简直和外国话差不多。“薄嘴唇”听不懂养蜂人的话,自然认为养蜂人也听不懂自己的话,突然就笑眯眯地说:“你妈个×。”说完还冲我眨眨眼。我吃了一惊,“薄嘴唇”怎么骂人啊?人家没招你惹你的。我急忙往养蜂人的脸上瞧去,还好,并无异样,看来真是互相听不懂对方的话。 既然无法交流,就无话。 年轻人还在不远处往一堆箱子里收蜂,年长者返身进了帐篷,可能是取什么东西。天色有些暗淡了,我准备回家。此时却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薄嘴唇”趁人不注意,迅速在地上抓了一把土掀起锅盖扔进正咕嘟的锅里!我一下傻眼了,想走脚下却钉子一样钉在地里,拔不开腿。“薄嘴唇”又笑眯眯地冲我眨眨眼,背起箩头大摇大摆地走了。 我紧张地朝帐篷外的年轻人望去,他背向这面忙碌着,对这边发生的事情浑然不觉。年长者也还待在帐篷里没有出来。事情的发生只是一瞬间,我却觉得有一万年那么久,时间在这一刻停止了。我有些害怕,有些迷惑,有些难过,我不明白“薄嘴唇”为啥要这么做,锅里放了土,那粥还能喝吗?会不会很牙碜?我要不要告诉养蜂人?可他们听不懂我的话呀。 年长者从帐篷里出来了,手里拎着一张案板和一棵葱。他如果仔细瞧,肯定会发现我的慌张和涨红的脸,但他仍然没有理会,自顾自忙起来。我松了一口气,也赶紧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晚霞映红西边天际的时候,我回到了家中,将筐里的草摊在场院,坐在门前的碾盘上回想刚才发生的事。两个养蜂人吃饭的时候,一定会发现不对劲,那么肯定会怀疑是我这个小男孩干的,一我正是调皮捣蛋的年龄,二我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三那个“薄嘴唇”是个大男人,没道理无端发这样的孬嘛。如果我当场向养蜂人“举报”,说出真相,肯定就不会遭受怀疑了。可是,当时我心虚得厉害,好像就是我干的,哪里有勇气“举报”啊。 多年之后,我每当想起这事,就会觉得那个漂亮的“薄嘴唇”男人无比丑陋,他将一把土扔进人家煮饭的锅里,同时牵累在场的我,好像我是他的同谋。这世界上总会有这样的人存在,以无端作恶寻求快感,损人为乐,人性中的卑劣一遇机会像白蛇喝了雄黄酒,便显露原形。 这一把土,扔进锅里,也扔到我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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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土
来源:羊城晚报
2020年07月14日
版次:A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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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江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