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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璞离开之后, 他的光能照亮更多“阿璞”吗?

从小被诊断为精神发育迟滞的孩子,成了“偏才”画家。阿璞不应是一个特殊个案,而应是“普遍存在”

来源:羊城晚报     2020年07月20日        版次:A04    栏目:    作者:鄢敏

     陈元璞画室墙上挂着的他的照片

     陈元璞父亲整理陈元璞画室的书本

  

  文/羊城晚报记者 鄢敏

  图/羊城晚报记者 梁喻

  

  近日,众多艺术圈、音乐圈、公益圈的人都在缅怀一位离世不久的“偏才”画家——陈元璞。他的故事引起社会广泛关注,不少人被他为艺术献身的执着所打动。

  这个从小被诊断为精神发育迟滞的孩子,历经坎坷却潜心绘画,立志用笔画出古典音乐。在成就了个人之余,他的出现也开启了少年宫特殊教育之路,20多人的实验班发展到现在2000多个免费学位,为越来越多有特殊需要的孩子打开了一扇窗。

  如何点亮更多孩子的未来?这个讨论了多年的“老话题”,在阿璞离开的这个夏天再度引发关注。羊城晚报记者走访多方人士,他们期待,有更多的“阿璞”被社会看到,帮助他们走出“重重困境”,走向美好的明天。

  

  追忆  

  为艺术献身的孩子

  

  6月21日这天,阿璞与往常一样,撑着助步器走去画室,继续画古典音乐。7点多,他还给“关姐姐”发的朋友圈点了赞。下午5点多,璞爸联系不上他,急忙跑去画室寻找,推开门一看,阿璞昏倒在地。璞爸立马打120,把阿璞送去医院抢救,但第二天早上,他还是离开了人世。

  阿璞,全名陈元璞。爷爷给他取这个名字,寓意是一块没有任何杂质、没经过任何雕琢的原始玉石,希望他做一个质朴的人。令人唏嘘的是,无比纯真的阿璞却病痛缠身。

  “璞仔经常发烧、流鼻血”,广州市少年宫副主任关小蕾是他的启蒙老师,她记得璞仔背上常常垫着薄薄的毛巾。上幼儿园后,有一次放学回家,爸妈闻到臭味才发现阿璞把大便拉在裤裆里。这时候,他们才意识到儿子不仅仅是身体差那么简单,后来璞仔被诊断为精神发育迟滞。

  上帝关上了一扇大门,但阿璞却用画笔推开了艺术的窗户。

  两三岁的时候,他就抢妈妈的笔乱画,金鱼、乌龟、恐龙、鳄鱼在他笔下仿佛活了起来。课本笔记空白处都填满了阿璞的涂鸦,璞爸怕他太沉迷耽误功课把纸藏起来,“他就拆了我的烟盒当画纸”。

  既然儿子对画画如此着迷,爸妈打算送他去少年宫学绘画。“以前少年宫是要考的”,阿璞画画随心所欲,连续三次都落选。爸妈实在没办法,辗转找到关小蕾。“出人意料”,虽时隔35年,她还记得第一次看到阿璞画作的感觉。关小蕾从画里看到8岁小孩超越年龄的想象力,决定破格收下阿璞。

  之后,阿璞的绘画天赋逐渐显露,“他那时候的作品意境甚至超过成年人”。寥寥几笔画的自己肖像,获得了广东省“蓓蕾奖”,《出土的文物》《三鸡争雄》入选省、市展览。13岁那年,阿璞的《动物世界》还漂洋过海在欧洲马耳他展出。

  也许注定与艺术有缘,一部破录音机让阿璞偶然闯入古典音乐世界,从而一发不可收拾。受马勒、贝多芬、舒伯特等人的熏陶,阿璞的画笔不断流淌出音符,无形的旋律变成了千姿百态的线条。1998年,这些音乐画作结集出版时,著名漫画家廖冰兄取名为《无音之乐》,并为阿璞题字。凭借这些独具风格的画作,阿璞声名大噪,多次获奖,2016年还举办了“我和这个世界”个展。

  难以想象的是,这些惊艳世人的作品都是从痛苦挣扎中开出的花。精神分裂、中风、抑郁症……阿璞一直承受生理、心理双重煎熬。32岁血管瘤手术后,他带上了导尿管,加上行动不便,无法外出交流,“但我的思想仍然可以自由飞翔”。

  

  思考  

  何以会是阿璞?

  

  阿璞去世前一天,音响里正播放着戈德马克乡村婚礼交响曲,桌面上一张新画纸才刚写下曲名“第五乐章 终曲”。回溯43年的人生,一个先天有缺陷的孩子却在艺术世界里闪耀光芒,2018年画作远渡重洋在法兰克福展出。我们不禁要问,何以有今天的阿璞?

  从收他作学生开始,关小蕾一路关心、照顾着这个孩子。在她看来,阿璞之所以有这么大的成就,除了自身天分,离不开父母尽心尽力的付出、少年宫良好的环境。

  下身瘫痪康复后,阿璞因大小便失禁需要长期用导尿管。关小蕾每次看到璞爸,总是带着大包小包的消毒杀菌物品方便阿璞更换。“实际上,他们一家人身体都不好”,璞妈受产后抑郁症的后遗症困扰多年,璞爸多次在心脏放支架。四岁的时候,璞妈发现儿子不太正常,就转做行政老师。这样一来,她赢得了更多陪伴阿璞的时间,“学生我不教会有很多人教,但儿子不教就真的没人教了”。年过古稀的璞妈坦言,这是为人父母应该做的,“璞仔身体是残疾的,但精神是高尚的”。

  这几天,璞爸多次联系关小蕾,想尽快把几年前拍卖画作的30万元捐给少年宫,这也是阿璞生前的心愿。两位老人家明白,单靠家长是走不到今天的,所以感恩少年宫能“收留”儿子。从幼年学画到成年工作,阿璞的一生都与少年宫紧紧相连。8岁进入绘画班,他是被招收的第一个残疾小孩;高中肄业后,无处可去的阿璞被聘为助教,也是打破了传统。

  在这座儿童乐园里,他遇到了很多谆谆善诱的老师。比如破格收他的关小蕾、义务加课辅导的郭伟新、带他听古典音乐的简颖斌、激励他创作古典音乐插画的李正天……阿璞这块原始玉石,经过众多匠人雕刻、打磨,透出迷人的光彩。少年宫雨后彩虹融合艺术团声乐老师郭威,形容阿璞像一颗种子,少年宫老师给他灌注营养、阳光、水分,才慢慢长成大树。

  有一次聊天的时候,阿璞突然站起来说:“关老师你能不能抱抱我”,两人的关系亦师亦友。收阿璞那年,关小蕾刚刚从美术学院毕业入职少年宫,之后当助教也是跟着她上课。因为阿璞不善于交流互动,需要关小蕾作为连接带引导话题,师徒合作完成一堂课。郭威评价阿璞和关小蕾是合二为一的,“如果将阿璞比作一首乐曲,关老师就是这个作品的完成人”。曾经有段时间,他意识颠倒,认不出爸妈,还不肯吃药。关小蕾一句话拯救了他,“你是不是想做艺术家,那就要乖乖吃药”。

  从出生到离世,阿璞历经磨难,但这从未改变他对艺术的执着追求。32岁那年,阿璞因血管瘤压迫神经而截瘫,腰部之下毫无知觉。他脑海里涌现的只有一个念头:躺着也要画。“我不能死,上天给我的使命仍未完成”,阿璞将画古典音乐视为一生的使命。

  

  憧憬  

  更多孩子会被看到

  

  阿璞离开后,越来越多人了解到了他的故事,无不被其打动。与他有相似遭遇的孩子,更多的是渴望阿璞哥哥的光能照亮他们的未来。

  事实上,阿璞的出现已经改变了一些孩子的命运,甚至误打误撞让世上多了一个“阿璞”。《无音之乐》出版那年,受阿璞启发,关小蕾带着几个年轻老师创办了特殊儿童美术实验班,专门招收有特殊需要的孩子。十多年后,这个班上的重度自闭症男孩一哲,不仅书法、画画出色,过了钢琴十级,还在学习作曲,成了另一个“艺术天才”。

  回忆当年的情况,关小蕾觉得就是摸着石头过河。每周三义务上课,希望能激发孩子们的艺术潜力,结果成了一哲妈妈李若兰的救命稻草。一哲爱自言自语、不认人,上学一个月就被劝退,李若兰为此悲观消沉了很久。直到从朋友那里听说,少年宫有一个专门招收这类孩子的班,她才重新鼓起勇气。

  阿璞当助教时,一哲是他班上的学生。“他很关心一哲”,李若兰经常收到阿璞发来的自闭症相关资讯,“很温和的人,善于鼓励孩子”。李若兰承认,阿璞的经历某种程度激励了她,“给我一种信心”。国内自闭症权威专家、中山大学附属第三医院儿童发育中心主任邹小兵认为,阿璞的出现,给了同类孩子很大鼓舞。

  2006年,广州市第二少年宫落成的同时,特殊教育部成立。时至今日,实验班从第一批20多个学生扩大为2000多个免费学位。关小蕾22年前创办实验班,初衷只是想让这些孩子接触外面的世界,“没想到现在有这么大场面”。艺术团里,普通小孩和有特殊需求的小孩一起学习,融入更广的空间,这是关小蕾以前不敢想象的画面。“艺术让他们连在一起。”

  “阿璞是幸运的”,郭威觉得他是被上帝拍过肩膀的人,但还有更多连家门都不能出的孩子,2000多个学位远远不能满足需求,每年报名的人数都爆满。据邹小兵介绍,据统计,中国有超过8000万的残疾人群。

  比起资源匮乏,更让邹小兵担忧的是,大众还是不太接纳这些有特殊需求的孩子。现在,李若兰带着一哲出门,路上很多人本能地会远离孩子。“其实我们应该明白,每个人在某个阶段,都会有特殊需要”,邹小兵指出,如果能认识到这一点,就不会产生误解、歧视。“一个人不可能生活在孤岛上,总要跟人相处”,李若兰希望儿子能获得理解、尊重,“像一哲、阿璞这样的孩子,应该被看见”。

  此外,邹小兵发现,很多家长觉得这样的孩子没有未来,导致他们卑微、痛苦地成长。“没有等到开花结果,就已经彻底凋谢了,这是很可怜的。”所以,他希望阿璞不只是一个特殊个案,而是变成一个“普遍性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