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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玉平 王闿运抄书成癖,今覆检其多种著述,其最初一念之文思,即多从抄书中获得。后来梁启超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就叫《钞书是最好的读书方法》,他说:“发明的最初动机在注意,钞书便是促醒注意及继续保存注意的最好的方法。” 当下学术体制已经进入短平快的时代,诸多莫名的量化考核,在一定程度上削弱、钝化了对学术的神圣感和敬畏感,原本应是九分读书一分作文,现在大概是三分读书七分作文,甚者写的文字超过读的文字,若论读书研究之荒唐,大概莫此为甚了。这应该是泡沫学术大量产生的现实背景。 从著书立说的角度而言,我始终认为可以被替代的一架书,不如不能被替代的一本书。现在我们虽然已经不主张抄书了,但如果是生命中至要之书,若真能潜心抄写一过,相信所得比浏览一过要更多,也许还更深。盖一字一句下过功夫的著作,不单能恍然悟得其连贯之思,即其中关键问题,也多独特之体会。所以,一流的学者,在一流天赋之外,也一定具有过人的勤奋。 六月再检《湘绮楼日记》,因知一个纯粹意义上的古典学者,基本功大体建立在三者之上:一曰抄书;二曰点读;三曰含玩经典论著。如此,勤勉之功方得彰显,而路头亦正,得学术之光明。而衡量一个古典学者之学术格局亦有三者:一曰注书;二曰选本;三曰著述。盖注疏一种书,不唯需要精读,用力自深,抑且留住自家田地。当然所注之书,应具有经典意味,此正如朱熹所说:“天下更有大江大河,不可守个土窟子,谓水专在是。”所注之书,若果然具有大江大河的品质,则学境自然因此而大开;编一种选本,乃明一种文体源流,可见史家眼光与通观精神;著书立说,则见裁断之力与学术之格局。今日论家多忽视前二者,倾力于专著;而文献学家复偏嗜前两者,难见整体之文思,故学术或欠实学底蕴,或乏凌空之思。今再三思湘绮翁之论,其真乃善学善思者也。 为什么“学者如牛毛,而成者如麟角”?除了天赋有高低,主要原因就是读书的态度和方法不同而造成的。而读《越缦堂日记》《湘绮楼日记》可知,学术尚须多交流切磋。王阳明心学光耀学林,其深所悟得者亦有部分在此,盖一人之思终究格局有限也。方今之世,杜门读书者少,然如沙龙、论坛、学术会议之类,固多学人行迹之交集,却往往各云其思,各说各话,鲜有切实之学术对话,几成学人之交友会,若云交流切磋之大益,不可得也。 回思明清学术,何以能得学术之大江大河,盖亦足有深思者在焉。若果然有昌明真学术之心,或许未可一味奔竞于前,若路头一差,则可能误入旁门左道,绝尘而去,不复归根矣。若王闿运之抄书、点读、注书、选本、著述,循序渐进,步骤稳健,日有进益,方能庶几乎有成。 回顾学术,我们不仅可在丰厚的学术史上采撷果实,也可总结其读书治学之良方,古为今用,既葆传统之辉光,复成今日之学术,则何其幸也。吾师王运熙先生曾说:“学问是天底下最老实的事情。”学术如果回到“老实”的本来轨道,则一定前景可期。 岁月无情又有情,从来不败读书人。这是我以前写下的文字,不妨在这里重复一遍。与诸君共勉:在天地之间,青灯对黄卷,做个安静的读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