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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人大技

来源:羊城晚报     2020年09月22日        版次:A10    栏目:    作者:卞毓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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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坊间流传一则逸话:八年前,纪峰为季羡林先生塑过一尊半身像。适逢春节,老人家把它摆在客厅,与先前几位大师的同类作品并列。每有客人到访,他就指着那组塑像,让人家猜:哪一件是大师的作品?客人咸以纪峰之作为大匠运斤。季先生就眯了眼,张开缺了下颚两侧门牙的嘴巴,孩子气地大笑起来,说:这件偏偏不是大师做的,是“小师”。

  纪峰时年未足而立,自然属于“小”。今年呢,三十又七,仍然属于虽“立”犹“惑”的年纪。朴实,腼腆。衣着,眉眼,举手,投足,全没有艺术家的派头。

  那当口,我正搜集《寻找大师》的写作资料,打算借饶宗颐先生开笔。奈何饶先生长住香港,隔山隔海,又隔着一道特区的门槛,访谈殊为不易。巧得很,纪峰告诉我,他也为饶先生塑了像,下月8号,饶先生将去敦煌过九十五岁生日,他会赶去庆寿,届时,可以同行。

  我就这样跟饶公见了面。

  纪峰给饶公的寿礼,是一尊青铜铸像,原作太大,不便携带,带来的是一幅照片。画面中,老人家手抚古琴,双目微闭,游心太玄——琴音似流淌着他的“万古不磨意,中流自在心”。

  我也给饶公塑了像,在心里。我觉得,饶公天生异相,那稀疏的霜发,高敞的额头,直挺的鼻梁,加长的人中,倔强的下巴,爽冽的微笑,宛如一座古木萧森、山石嶙峋、气象澄清的岛屿——在地理位置,饶公是生活在一座岛上;在中国学术界、文化界,他也是身处边缘,类似岛屿的地位。但是,因其坚如磐石的存在,已和背后的文化大陆浑然一体。

  回头再说纪峰,在整个活动中,他仿佛局外人。不对呀,他曾在港岛当场为饶公塑像,自谦雕虫小技,老人家颇为高看,直夸“雕人大技”。庆寿歌舞晚宴上,但见另一位雕塑家登台为饶公献礼,发表了慷慨激昂的祝词;纪峰呢,自始至终,安安静静地坐在台下,不借势,不张扬。

  他在揣摩,他在把握。

  2011年5月3日,经纪峰安排,我去通州看望他的老师韩美林。

  纪峰何时投到韩美林的麾下,说来话长。那是1990年4月,十七岁的他,怀揣平时做的泥塑古人照片,从安徽界首老家进京赶考,报的是中央美院雕塑系。考试之前,经冯其庸先生介绍,拜访造型艺术大家韩美林。这一“拜”,竟然弄虚成实——韩美林看了他天真无邪、灵光四射的习作,欣然色喜,说:“不用考美院了,就跟我干吧!”

  人们用“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形容高人的点化,纪峰跟着韩老师,不是一时半刻,而是整整十年……达摩面壁才不过九年。韩美林曾对纪峰讲:“你可知道什么是一条汉子吗?一个多么高多么大的男子汉,就要有多么高多么大的支撑架。但这个支撑架全部是由苦难、羞辱、辛酸、失落、空虚与孤独组合成的。”纪峰心为之一凛,顿觉自己长高了。我读到这儿,也觉得自己长高了。我和韩先生是旧相识,他从底层来,从贫困中来,从被侮辱被迫害中来,他的另一句话,更使我心凛而又血沸:“你知道当一条男子汉是个什么形象吗?就是那只压在床下垫着床腿儿、铮铮有神而不死的癞蛤蟆。这里是十八层地狱,是锻炼汉子的最高学府。我就是从那里来的!”纪峰入的就是这样的“高校”,练技艺,练法眼,炼血性,炼筋骨。

  守着韩老师,自然要拿韩老师练功,纪峰曾一而再、再而三地为恩师塑像。人越熟,反而越不容易抓住特点,“画鬼容易画人难”,米开朗基罗雕大卫,人都说雕得好,因为谁都没有见过大卫。纪峰束手无策,直到几乎也走火入魔。

  那是一天半夜,纪峰朦胧欲睡,突然,他眼前出现了一团泥,柔柔的、黏黏的、泛着金黄的光泽。倏忽,从半空里伸下一双手,似女娲的手,抄起泥巴,一会儿抛上天,一会儿拍下地,抛抛拍拍,拍拍抛抛,继而用掌心使劲团,用指尖飞快捏……纪峰戄然而醒,霍然而跃,抓起案上一团泥巴,如梦中的神祇指点,把他心目中的韩老师从塑泥中“请”出来。

  也是纪峰牵线,我结识了他生命中的第一位贵人冯其庸先生。纪峰跟韩美林学雕塑,学绘画,学工艺美术设计,是在前台;跟冯其庸学书法,学诗词,学传统文化修养,是在幕后。韩美林教纪峰“学雕塑要头顶音乐,脚踩文学”,冯其庸就是接过了这文学,兼及音乐。

  不仅如此,冯其庸还帮纪峰完成“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还指导纪峰敲定创作以人像为主,人像又以“东方神韵”为主;还给纪峰引荐了众多当代硕彦鸿儒,如刘海粟、季羡林、饶宗颐、启功、徐邦达、叶嘉莹、钱仲联、姚奠中、张颔等等,作为创作对象。

  韩美林领纪峰进门,冯其庸领纪峰修行。光阴荏苒,一尊又一尊千磨万琢、惟妙惟肖的人物塑像陆续问世了。

  纪峰前前后后为饶公做了五个版本的雕像。饶公击节赞赏之余,曾书“形神俱美”四字赠之。然而,小纪最得意的,也是我最钦羡的,却是另外的一句——饶公笑对小纪说:“你抓住了我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