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美国] 去年夏天,去北欧旅游,在丹麦的首都哥本哈根参观一座古老的教堂。大厅一侧密匝匝地排着黄铜色的管子,高低粗细各别,最长的直达穹顶。我往顶上看,帽子掉下来了。约莫算算,重量该上百吨。这就是管风琴。它的乐音,途中坐旅游大巴在鹅卵石铺的街道上走时听过,极丰厚的和音,悠长的尾音。但没亲眼看人弹奏。布告牌写着演奏的时间是下午一点,还差40分钟。导游催着上车,恋恋地离开。 蓦地记起马雅可夫斯基的诗:“而你/是否能/用排水管充作长笛/吹奏一支夜曲”。知青年代念熟的。50多年前躬耕陇亩时,对这位才36岁就自杀的诗人在这一首诗中的疑问,回答当然是:不能,一如锄头、扁担、鹤嘴锄不能充作长笛,而况无所谓“夜曲”,轰轰然在耳边响的,是令人血脉贲张的噪音。按说乡村不乏天籁,蝉和黄鹂,风和雨,凤尾竹和白杨,都有独特的音色,但不是音乐。不过,论形状,管风琴的管和排水管太像了!笔直地竖立的庞然大物“冒充”排水管,奏《夜曲》当然胜任愉快。 再想,马雅可夫斯基可能过分“唯物”。许多年前,我曾和一位画家谈天,他是国内美院版画系毕业的,上世纪80年代来美,进入旧金山艺术大学攻读研究生课程,和当时大多数留学生一样,靠打工赚学费。第一份工作是中餐馆的洗碗工,镇日站在水槽边,戴着胶手套,洗啊洗啊,源源不绝的脏盘碗、粘着锅巴的瓦煲和积满油脂的钢精锅,周末12个小时被毫无艺术的“生计”吞噬。 他很快发现,洗碗液、自来水、油腻以及食物残渣混合,水面呈现的画面,斑斓诡奇,瞬息万变。最有趣的是泡沫,本身带七彩不论,还映着别一个,重重叠叠。他给迷住了!只领取法定最低工资(每小时不足4美元)加两顿饭的“饭碗”,变成了抽象画的回廊,变为黄山,变为桂林。五年以后,他取得硕士学位,留校当教授,成为旧金山市首屈一指的画家。2005年国际家居装潢大展,我亲眼看到,他的巨幅抽象画挂在入口处,作为本市的艺术名片。我有理由推测,他的天才,有一部分,是洗碗槽所培育的。 这位画家的做法,并不新奇,以联想来移情而已。幸亏人有这能耐,不然早就被苦难窒息了。 是的,不要咬定排水管不是长笛;同理,没有抒发的自由的风笛比排水管也不如。排水管好歹有实用价值,前者也许只能向没穿新衣的皇帝吹颂歌。 五十年前我上山打柴,一百多斤的山草在两头,扁担在肩膀上有节奏地上下颤动,如大雁翅膀开合。一队樵夫走在山梁上,被夕阳剪成黑压压的影子。汗水,红肿的肩膀,渴和饿,无所逃遁的时刻,扁担的吱吜声就是歌谣。 佛洛斯特说,快乐如果高度不足,就以长度来补。人生如果陷在无助的绝望中,那么,就用联想,把自己生命的“三维”空间地拓展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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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水管和管风琴
来源:羊城晚报
2020年11月03日
版次:A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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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荒田[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