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记忆风化

　　□唐辛子 

　　我和冈崎先生是老熟人，最近他从冈山来大阪，打电话约见面，并送给我他最新收集到的关于“森永砒霜毒奶粉事件”的资料。

　　1955年夏天发生在日本冈山的“森永砒霜毒奶粉事件”，导致130人死亡、12344人留下终身疾患。冈崎先生的姐姐百合子是当年的受害者之一,为此,其父哲夫作为“森永砒霜奶粉事件受害儿童守护会”发起人,将人生后半程的大部分时间投入维护消费者权益的抗争。

　　2000年，父亲和姐姐相继去世后，冈崎先生将当年与森永公司关于赔偿问题的交涉记录、当年的新闻报道等，整理出相当庞大的资料，在家中腾出一间约18平方米的房间,成立“森永砒霜毒奶粉中毒事件资料馆”。

　　“森永毒奶粉事件”距今已有60多年，冈崎先生仍然坚持在每年夏季来临之际，将资料馆免费对外开放。与此同时，他建立了相关的资料数据库，上传到互联网，便于人们浏览或免费下载。冈崎先生之所以这么做，是“不希望悲剧被风化”。

　　在日语里，“风化”指社会或个人对于某件事（尤其是灾难或事故）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淡漠、模糊，直至忘却的过程。作为人性的一种本能，人们通常会有意无意地选择性忘记一些不幸或者不愉快的经历，这是一种典型的自我防御机制：通过忘记不幸来保持情绪稳定,实现自我保护。只有这样，才能放下压在内心的沉重包袱,让自己活得轻松一点。

　　忘记不幸，轻松地活着，当然不是坏事。但它有一个无法避免的副作用：当你真的忘记过往的不幸时，也就意味着你无法从不幸中记住经验与教训。日本有句广为人知的惯用语——“天灾会在被忘却的时候到来”，这是明治时期物理学者寺田寅彦的名言。忘记灾难，就意味着重蹈覆辙；杜绝重蹈覆辙的有效方式,不是忘却,而是记忆。只有不忘却,才能不松懈。因此，日本人对于灾难意识的风化十分警惕，“灾难意识风化”“危机意识风化”等字样在媒体上会反复出现。对于遭遇的种种不幸，他们只能使用人为方式，通过不断被提醒的反复记忆，以拒绝危机意识的“被风化”。

　　冈崎先生自建的资料馆,就是拒绝“被风化”的一种方式。“森永毒奶粉事件”是典型的人祸，记忆一桩人祸，保存资料还不够，还需要将资料定期公布于众，呼唤整个社会进行反复记忆,直至刻骨铭心。而做得最彻底的一个例子，就是广岛、长崎的“原爆展”。每年夏天，原爆日前夕，日本各地从幼儿园到小学、中学、高中、大学,乃至市民图书馆、市民文化中心等机构，就会展出原爆受害者的图文资料。父母带着孩子安静地观看,很少有人说话,甚至没有感叹。这种沉默的反复记忆训练，是非常可怕的：它无言地诉说了核武器的可怕，也加深了日本国民的战争受害者意识，进而让国民有意识或无意识地认识自己的前辈挑起战争的罪恶。

　　除了人祸,还有天灾。日本是个多地震国家,为了让人们记住地震带来的惨痛教训，发生过大震灾的地区都会建一座“地震纪念馆”。1995年1月发生在关西的阪神淡路大震灾，7.3级的大地震造成6434人遇难，这次大地震与1923年发生的关东大地震、2011年发生的东日本大地震，并列为日本地震史上的三大震灾。为此，日本人在阪神淡路大震灾的震源地淡路岛，特意建了一座“阪神淡路大地震纪念馆”,保留了地震发生后路面变形、房屋倾斜的原样，提醒参观者不要忘记地震带给人类的生活创伤。

　　此外,每年年底阪神淡路大震灾纪念日到来前夕,神户会举办彩灯节，如同每年盂兰盆节放河灯一样，以此慰藉那些不幸去世的灵魂。阪神淡路大震灾距今已25年,神户彩灯节仍在举办,并将一直举办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