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华 沿流塘路从东往西走,快到锦花路的时候,一阵香气汹涌而来。 那是一个瀑布,挂在人行道正中,绵密阔大,穿越者必湿了全身。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无一不沾染。走过之后,精神为之一振,仿佛脱胎换骨了一般。 一年四季如此。春天香。夏日香。秋季香。冬天……深圳根本就没冬天。“香”这种气味本应温婉,毫无起伏的温婉,天长日久,终于锤炼成泼辣,不避人,甚至冲上去。 是谁三百六十五天举着这样的香,手臂都不放一放,不酸吗? 我曾停下来四处打量。人行道的一侧只有芒果树。一棵挨一棵,普通的树枝,普通的叶子,5月突然钻出一个个果子,一天天变大变青。6月份身材渐苗条,变黄,半夜跳下来,与厚实的地砖打架,撞得粉身碎骨。自始至终,它都没什么气味,像一个咬紧牙关不肯开口的人。 人行道另一侧,是未经修整的绿化带。有随风摇摆的野草,有摆好反击姿势的灌木,有稀软的小泥坑,一只不知名的虫子在里面挣扎,半天才逃上来。它们很忙,都不像散发香气的源头。源头一定是散漫的,心平气和的,甚至已经睡着了。香从它的体内发出,由内而外,自己却毫无觉察。 把这种香味掰开揉碎分析,以我短浅的见识,或许是桂花香、丁香。几米之外,一堵矮墙把人行道和一个老旧住宅分隔开。墙的后面,没准儿躲藏着丁香或者桂花。 但丁香或者桂花能够持续一年不间歇地香着吗? 我愿以无知换取更多想象。比如香气是藏在树上的某些虫子、小鸟发送的。低矮的灌木里,跑过一只灰色老鼠。生活在南方的老鼠有福,食物永远充足,它们的洞穴不冷。这只老鼠,拎着一个香囊跑来跑去。 看见看不见的众生,个个都有嫌疑。无论香气指认了谁,我都不会吃惊。 或者,香气是凭空而来?恰如情绪是凭空而来一样。没有人散发,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欢喜或者忧伤的情绪。 有一位朋友在微信里说,每次穿过流塘路,闻到一股臭味,十分讨厌。我确定她说的就是这一段“香”。因为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气味。但我从来没问过她,也不期待她解释清楚。 明明是香,她说成了臭,这有什么呢。香的极致就是臭。臭的极致就是香。恰如甜的极致就是咸,咸的极致足可以杀人。香气在我这里尚有空间,在她那儿却撞破上限,成为另一种物质。我曾暗暗希望她从那儿经过时,有一阵风吹过,把香气稀释一下,那样她闻到的就是香了。我很想让自己的香成为所有人的香。 每天早晨,好多晨练的人和我在流塘路相遇。他们一年到头穿着短裤,汗毛清晰可见。打着领结的白衬衣女孩,踩着咔咔响的高跟鞋,与我擦肩而过时,香气亦飘过,但和空中弥漫的香气是两股劲儿。还有奔跑着上学的孩子,顾不上闭眼做深呼吸。这么浓郁的香气,我很想听到一个人惊呼:“好香”。但没有。 我曾怀疑是自己的鼻子出了问题,问过妻子,你闻到香味了吗?她“嗯”了一下。这一个字儿打通了我和所有人的鼻子。 众人的镇定令我佩服。我每天来来去去,都闻两遍。一年,两年,五年,八年……依然忍不住大惊小怪。这个城市把一些东西送给了他们,也送给了我,他们珍惜别的,我珍惜香味。 当然,也许他们只把珍惜埋在心底,从不晾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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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香如瀑
来源:羊城晚报
2021年01月19日
版次:A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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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国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