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美国] 闭户已成常态。因之而来的是,人们普遍而频繁地面对“无所事事”。拿它和过惯的“席不暇暖型”生活接轨以来,经过对比,人们有所省悟——从前远看一眼,就无限向往的“闲”,决非“安逸”一语可涵盖。 闲中读英国散文家普里斯特利的妙文《论无所事事》,它的主题是“闲”碾压“忙”的优越性:“所有的人,皇帝啦,国王啦,大公爵啦,政治家啦,将军啦,记者啦,都一下子极想什么事也不干,而只希望在阳光下闲荡,消耗烟叶,那么我们的情况也许就会比现在强多了。”他端出的论据是:和一位美术家朋友——“讨人喜欢的懒家伙”,前去约克郡丘陵地带海拔两千米的高原草地上。碰巧连日天气晴暖,舒坦地躺着,不是仰望苍穹就是梦幻般地凝视远方的地平线,“头脑里连个想法也没有”。他俩的对立面是以勤奋闻名的美国人,作者断言:以惠特曼为例,“如果剥夺了他双手插在裤袋里闲荡的习惯以及这样消遣时所流露出来的天真喜悦,那只会是个大号混蛋。” 他俩可算“无所事事”的活样板了,且来解剖。首先,何谓“无事”?颇难界定。只好把“事”局限于与生计挂钩的“事功”。否则,即使休闲,如果超过一个人,彼此也要社交,情侣都不算“无事干”。这么说来,无所事事的前提是:要么离群索居,要么如上文的两人一样,没有一味地以吹牛来消磨时光, 准此,“无所事事”只含一桩事:躺着。其实,无论行止坐卧,脑筋都在运行,除非入睡。不过,并无目标,只信马由缰地想,连同打坐,也要被归类为“无事”,不然,只有活死人才合格。其次,是看和听,看天空的云,看由远及近的山、水、树;听风声、鸟鸣,以及同伴的自语、轻鼾。幽居在家,反正有的是难以打发的时间,谁也可以试验:不看书,不听音乐,不看电视,不滑手机,不干家务,光是独自发呆,可维持多久?我的结论是:不可能超过一个小时。 要问,这样的“无事”能否做到一空依傍?答曰:不能。上文的两个英国佬,抽掉大量烟叶,吃了许多三文治和小块巧克力,喝了不少冰凉冒汽的溪水。再逼近点看,别以为放倒自己,总如神仙般快活。你去坡地试试看,身下铺一块被单或毛巾,久了也被硌得腰板生疼。何况,饮料频频灌入,须找地方解决。英国绅士讲身段潇洒,不会将这等琐屑入文,但日子是人一天天地过的,而笔再生花也写不完、写不尽。如果有好心的老板批准你度假,硬性规定必须一天到晚躺在山坡,你干不干?就我所知,一位的朋友,他丧偶以后的晚年,惯常独坐客厅,似有所思而无所思,眯着眼,听任车声在远处划过,一坐就是半天,咖啡桌上的烟灰缸捺着数十枚烟蒂。然而,别以为他离痴呆不远,我熟悉他的内蕴,这“天才型”人物,其作品恰可印证西哲的名言:“闲暇是哲学的母亲”。 思路转了半圈,我粗浅的领会是这样:休闲不是无所事事,相反,是让你赢得做喜欢的事的时间。被“事功”挤轧,难以喘息的心灵,躺在山坡,欣赏“浮云阴影和色彩斑斓的地平线变幻出来的千姿百态”,固然美妙,其实这本身就是“事”。 古罗马哲人西塞罗说:“在我看来,一个人如果不是有时候什么也不做,就不算自由人。”“闲”这本大书,为“无所事事”写下了众多条目。百川归海,指向的是心灵的充实和欢愉。我们在无所事事中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让灵魂登上“自由”的阶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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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所事事”考
来源:羊城晚报
2021年02月09日
版次:A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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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荒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