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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曾失落的春天

来源:羊城晚报     2021年03月14日        版次:A07    栏目:    作者:丁迎新

     草原牛群 韩凤平 摄

  

  □丁迎新

  

  又一个春天,掩饰不住兴奋扑进门的时候,老人的脚,正蹒跚着朝向门外遥远的方向。

  在过往,在任何一个年份,春天是老人最喜欢的孩子,比对自己的孙子还喜欢。孙子顽皮了捣蛋了,至少会骂几句,打是不会的,只是作势要打。但对春天,他只会在心尖上宠着捧着,一个眼色一个表情都在意不过,生怕恼了溜了走了,使出全身的力气拴住才好,不离左右。

  其实春天也有顽皮的时候,稍不留神就变了脸,阴着、黑着、气着,刮风,下雨,做出魔鬼似的吓人的样,闹腾一番,发疯一番。没耳性,不记仇,转个身,就又知错地娇羞上了,比温顺的女娃子还温顺。春天犯下再大的错,老人都不会见怪,这是老人给予春天的特殊待遇。

  没有了春天,才是世间最大的错。人算啥?世间不起眼的一小粒灰尘。这是老人与人争辩时的说辞,说时很急促,带着点气愤,还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好像是说,这么浅显的道理,怎么就不懂呢?还不如我一个不识大字的老农。

  春雨贵如油,春时就是农人的命。

  但现在,老人是老了,迟钝了吧?连春天也不认识了?

  最愤懑不过的,是搁在门后和墙角的农具们,还有个头大些的,架在屋后檐角下。它们中有锄,有镐,有锹,有铲,有镰,有斧,有耙,有筐,有箩,有犁,有耧,有耢,它们的眼睛都望干巴了,火急火燎得一粒小火星就能烧起来,碰一下就能冲进地里翻江倒海。曾经,它们多威风呀,横冲直撞,一往无前,没有什么能挡住它们的步伐,连春天都怕了它们,秋天就是它们造出来的,想要秋天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它们的心大着呢,装得下天,装得下地,最骄傲的是寿命,比人还长,送走了一代又一代人,像血脉和香火,绵绵不息。

  农具们那个急呀,心急干了、碎了,躯体急裂了、枯了,一口气吹过去,仿佛就消失了曾经的威武,一切归于尘土。一次次地等待,一次次地成空,已经好些年了,那个带他们出门的人,一直不再出现。他是丢弃了它们,还是忘记了它们?儿女再好,可是我们帮你辛苦养大的呀,成了人,有了出息,到了叫做城市的地方。他们孝敬你了,供养你了,那我们呢?

  这个春天,老人是来告别的。

  老伴去世后,儿女硬是锁了门,把老人接到了城里。可城里只有楼,只有马路,只有汽车,只有商场,没有田地的影子,泥土味都闻不着,也没有最亲近最喜爱的农具。

  老人病了,医院查不出问题,反正是病。只有每个周末,儿女开车带老人到城郊到农村转上一圈,病才轻些。老人不知足,不过瘾,不解馋。老人说自己就是土,就是农具,就是种子。老人又说得回来告别一下,趁着还清醒、还记得,得把回家的路记在心里。

  从进门到出门,屋里的边边角角都到了,可目光是直的、模糊的,如同他粗糙的大手,只在表面一掠而过。从进门的那一刻起,老人压根就不敢看一眼农具们,他怕一眼就会粘上,割不断,撕扯不开,更怕老伙计们嘲笑和怪罪,骂他无情无义。老人的痛苦和无奈,只有自己知道。

  老人何尝愿意丢下它们?只是带不走啊,跟带不走田地是一个意思。

  只是匆匆一圈,匆匆一眼,老人就转身出来,已经蹒跚的脚步更添了踉跄。他怕自己会软下来,身子、腿脚和心思一起软,从此赖在了这。但答应过儿女的呀,不能耍赖,老人一生从没耍过赖,对人,对物,对田地,从来说到做到。

  老人走了,哭还在,直到一个年轻的身影回来。他轻巧地搬出农具们,放到车上,一溜烟拉到一个地方,窗明几净的,像几千年来的老百姓供奉祖宗牌位一样,鲜亮地陈列起来——“农耕博物馆”,时光记住了历史。

  一路之上,农具们惊讶地发现,田地变了,变得不再像田地。看不到人,只有庞大的机械来回穿梭,庞大但并不笨重,所有的劳作胜过女人手中的绣花针,像是在绣花、是在画画。不用看收获,只看这劳作的画面就心悦诚服了。

  农具们这才知道,没有哪一块田地会在春天里闲着,现如今的田地,一年四季都是春天了。春天一直都在的。传统而古老的农具们的春天,已经移去了原来他们想都不敢想象的地方,与更多的年轻人、学生娃一起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