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国本 初夏的夕阳一声不响,将余晖投向栅栏,栅栏在地面的画像,天真,甜美,柔光再抚向香樟,香樟动情了,那束光化成了金子,从一片樟叶跳到另一片樟叶。这一次,它显然已当成艺术在做了。 栅栏围着的那个院子,原是地方法院,七个月前搬走了。一说,要拆除重建,又说,换新主人了,一直在等待。里面的树木花草肯这样等吗?就这几个月,毛毛藤淹没了小径,一枝黄花也悄悄地站到门前台阶,原本不慌不忙的牵牛花,也试着举起了红的、紫的喇叭。那条流浪狗,以为牵牛花在为它开放,摇着尾巴,欢着蹄子,一会儿窜东,倏忽又窜西。当然,小狗和牵牛花不会知道,它们的这一刻已在开启我的心扉,修复我的情绪。 这世界这样相互缠绵着,观照着。 离开这里,我走进了对面的凤岭公园,大小石块,随缘结伴为路,任我盘桓于小山和松林。这里常是我灵魂栖息的地方。几天前的一场雷雨,刚刚给新开的池塘灌满水,青蛙开心了,把它做成了自己的乐池。蛙们从来就没认为自己的嗓子与帕瓦罗蒂差着水准,更没有想过他们那几段旋律拿不出手。它们就这么没心没肺,所以从来比你我快活。 走上霏雨亭鸟瞰,华灯已经初放,南面人行道上,一位白发苍苍的弓腰老人,踽踽而近。我称呼老师的时候,他是我们那所中学的教导主任。路灯将他的身影画得大而无当,十分模糊。每跨前一步,身影便修改一遍,每走近一分,影子的墨色加浓一分。不禁浮现出老主任当年的重笔浓彩:一位神采飞扬的儒者,声如洪钟,每每立于讲坛,座下鸦雀无声,笑谈间,清泉汩汩入心。 我唤他主任时,他没有回答,挥手致意也没反应,只能目送他渐行渐远。灯光,再次将他越画越淡,又渐画渐轻。 人的一生,大致也像这样的身影,来也朦胧,去也朦胧,应珍视的,是勾画出精神的那几笔。 2路公交车停靠站口的时候,我发现了初中同学老岳,黑黑瘦瘦的那张脸,正好嵌在窗玻璃框中。我们至少十年不见了,想不到会这样相遇。 读初二时,班主任让我们坐在前排同一张桌上。他有一个趴着写字的习惯,一做作业,我的左方领地就遭侵犯。我狠狠地将他推到“三八线”外,不幸撕碎了他的练习簿。不讲话只行动的他,重拳出击,酿成我鼻孔流血。我自知不是他对手,以连声痛骂“黑狗,黑狗”,作阿Q式抵抗。那是他最忌讳的绰号,原本班上没几个人晓得,这下他出拳更野蛮了。那次我吃了大亏,但“黑狗”的绰号从此也在学校里泛滥起来。 想不到工作时,我们又分进同一个小县,我窝在乡村当老师,他跑遍沟壑修水利。我们极少见面。就是见了面,也是我问一句、他答一句,即使我问到他最得意的爱子,依然热络不起来。我忽生满腔愧疚,想跑上前去补个道歉,无奈汽车已经起动。 他几十年一直是水利局的业务尖子和工作先进。 他还是那么黑,那么瘦,但直到今天,还有人记得他是县里的水利专家。 他和我,和老主任,和活泼的牵牛花,乐观的岸柳,还有,什么规矩都不在乎的毛毛藤和坏事做了九稻箩的一枝黄花,生活在同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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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羊城晚报
2021年03月24日
版次:A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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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潘国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