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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在写诗?(外一篇)

来源:羊城晚报     2021年04月14日        版次:A11    栏目:    作者:谢光明

  □谢光明

  

  9点50分福州到北京南站的G28高铁上,我坐在6号车厢靠窗的位置。

  车子快要启动时,来了一群农民工,大包小包,铁桶塑料桶,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坐在我身边的是一位50多岁的大叔,偏瘦,穿在身上崭新的西服空荡荡的,不过却透着一股硬气。

  动车启动。我打开笔记本构思一首诗。大叔抱着双臂,粗糙的拇指和食指托着下巴,下巴胡须刮得干干净净。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好像要牢牢记住每一样掠过的景物。

  我几次扭头回看他,误以为他是在看我,这让我有点不安。我们目光相碰时,大叔黝黑的脸庞深深的皱纹里匆忙露出憨厚真诚的笑容。他主动跟我搭讪,指指我的笔记本电脑的屏幕问:“老板,你在用电子表格做工资表吗?”我摇摇头说,不,我在用word文档写诗呢。“哦。”他似懂非懂,收回目光,继续望向窗外。

  隔一会儿,他低头掀开两腿间的塑料桶盖,从桶里摸出一个精美别致的手提袋,从袋子里拿出两块布,举起来一抖,一条红色刺绣亚麻花和一条蓝色斜纹绸丝巾在我眼前飘动,打乱了我苦思冥想中的诗句。我揶揄地跟他攀谈起来:“这两条丝巾真漂亮啊,送相好的吧?”

  “我没啥相好,这是给我老婆的惊喜。”带着几分抑制不住的激动,他说,“三坊七巷专卖店买的,一条三百多块呢。你帮我看看真假,我从来没买过这玩意。”

  我摸了一下,滑溜溜的,手感很好,就说:“专卖店买的,一般不会假。”其实我也不确定是不是真丝,现在纺织品以假乱真的技术非常高明。不过就算是假的,我也不会说出来。于是我移开话题,问他要去哪里,从事什么职业。

  “我在福州晋安区一家建筑公司上班。我们做的楼啊,像山一样,老高老高的。”他拉开手臂,上下比划着,然后说,“真羡慕你们文化人,诗写得那么好,可惜我写不来,也读不懂。”

  我再也没有心思写诗,合上笔记本,闭上了眼睛。

  火车在婺源站停下来。我朝车外望去,在人群里看见了大叔。大叔拎着蛇皮袋和白色外墙乳胶漆塑料桶,跟他们那些农民工兄弟正走在台阶上。我忽然发现,眼前就是一张稿纸,台阶就是一排排格线,大叔和他的兄弟们才像一句句诗呢,在诗笺上跳跃。

  

  熬

  

  老五没多大本事,一辈子窝在大山深处的村庄里,过着清贫的日子,但他却是个倔老头。

  要说老五一点本事没有,那也不对。比如他犁的田,镜子一般平整,绝看不到凸出的泥块。还有他熬的芝麻糖和冻米糖,糖稀火色掌握得非常好,年内腊月熬的糖,来年清明谷雨后仍不软不化。还有,小五在城里买房,老五取出了一辈子的积蓄,竟然有20来万元!

  “这点事都办不到,还要我求你吗?我自己去买!”

  腊月廿二一早,小五开车来村里接老五夫妇去城里过年。不一会儿,左邻右舍就听见老五发脾气的声音,嗓门很大。原来,老五要儿子从农贸市场给带点生芝麻和麦芽糖来,他要跟往年一样,熬芝麻糖过年。结果小五在超市买了补品和好酒来,却并没给老爷子买生芝麻和麦芽糖。

  老五从屋里拿出一个干净的蛇皮袋,折叠起来往裤子口袋一塞,迈开大步要下山去。老五媳妇用力去拉他手臂,也被他一把甩开。小五见状,急忙钻进车内,启动汽车说:“爸,您回去,我马上去买。”

  其他人这才重新坐在屋里。儿媳说:“爸,是我跟小五说您年纪大了,熬糖挺累的,现在超市什么都有,冻米糖、芝麻糖也有。”老婆子接嘴说:“就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要服老,牙齿都掉光了,还吃什么芝麻糖。”老五用眼睛将老婆子一瞪:“你懂个啥!”

  小五回来,老五也来了精神。老五吩咐老婆子小火将芝麻炒至六分熟,让儿子给锅灶加减柴火,他自己则拿一双筷子,站在锅灶边盯着锅。锅里的麦芽糖冒泡,颜色由白逐渐转变成锈红色,浓度也越来越黏稠。老五用筷子使劲搅动锅里的糖稀,然后举起来轻轻一甩,滚烫的糖稀在筷子上旗帜一般飘扬起来。

  老五再将芝麻倒进锅里。他挥动手中的竹片,就像关云长挥动青龙偃月刀,百万芝麻在锅里任由老五拿捏。搅拌,起锅,一气呵成。老五皱巴巴的脸也因为用力,或者还有兴奋,竟红润起来。

  熬罢糖,老五才坐进小五的车子,跟他们去县城过年。一家人在一起,自然要商量起家里的事情。儿媳说在城里生活负担重,希望婆婆明年能来城里带孙子,她去厂里上班。儿媳说,房贷、车贷,一个月要好几千,还有孩子读书……日子过得有点紧,因此两人也经常拌嘴。

  老五抱着孙子陪他看动画片,耳朵却一字不漏地听着其他人说话。孙子忽然抬起头,嘟着嘴,嚷嚷着说还要吃芝麻糖。老五拿出一块糖送进孙子的嘴里,问:

  “香不?”

  孙子说:“香。”

  “甜不?”

  “甜。”

  “晓得糖是怎么来的吗?”

  “熬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