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时新闻

挖笋人

来源:羊城晚报     2021年04月18日        版次:A08    栏目:    作者:明前茶

  □明前茶

  

  正月一过,60岁的农妇祁妈妈迎来了忙碌季节——安吉县承包竹园的人家,都会雇佣她这种有经验的挖笋人。

  挖笋之事,时不我待。一只露头的春笋,只要几天功夫,就能长得比幼儿园娃娃还要高,到时只能任由它长大成竹。而在安吉山区,毛竹与早园竹如今已不是经济作物,仅仅是保持水土的绿化作物了——以竹竿搭建脚手架、当晾衣架,已经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以竹篾编织箩筐、晒匾的需求也大大萎缩——因此,竹园的致富产出,就只能是春天的这一季笋。

  竹园的主人提供背篓和镢头,反复叮嘱:“留下的笋,只要够替代发黄的老竹即可。竹子太密,互相争夺养分,也长不好。”祁妈妈就笑:“放心吧,顺着竹梢头露水滴下的方向找笋,一根笋鞭上要间隔着留笋,这些窍门,我50年前就学会了。”

  祁妈妈是这一带的“春笋猎手”。她只要攀上山腰,抬眼四面瞭望,见竹叶浓绿、略带黄点,就知道这片竹园中必定孕育着大量春竹;她只要进得竹林,探看竹竿上是否有粉霜感、竹节的长短与颜色,就知道每一根祖母级的竹子,是怎样顺着竹鞭,繁衍出子孙后代的。而顺着竹鞭延伸的方向,表层泥土被拱裂处,以手抚土,就可以摸到跃跃欲试的笋尖。

  一到春天,祁妈妈就会进山挖笋。只见她熟练地在笋尖周围刨土挖掘,见到笋根后,一镢头下去,斩断笋根,将可提起一颗湿漉漉、毛茸茸的春笋放入背篓。接着,她会小心地回填泥土,将挖笋处用落叶盖好。这样,大雨也伤不到竹鞭和竹根了。挖来的笋,主要是两种,毛竹春笋沉甸甸地坠手,一只起码有两斤重,壳薄肉厚、鲜嫩无比,除了鲜吃,还能做笋罐头、晒笋干,也是南方名点“三丁包”的重要原材料;另一种鞭笋又细又长,笋壳黄褐色中带着优雅的紫色调,剥出来肉质白嫩,吃起来脆爽鲜美,是此地人做油焖笋的必选,也可以用酱油冰糖与黄豆同焖,做笋干豆。

  祁妈妈曾给我念了几句找春笋的顺口溜:“高山笋不优,平地笋成竹,坡上出钩竿,坡下出良竹”。意思是竹林地势越高,大雨把腐殖土都冲走了,营养条件差,成竹率低,冒出头的笋应该挖去八九成;平地或山谷里,幼笋大多营养条件好,笔直粗壮,成竹率高,一般挖去五成也就够了。

  祁妈妈说,从前挖笋纯粹为生计,如今她更为了来享受山间新鲜的空气,连玩带走,仿佛登山春游。她说,春天进山,在山道上常会遇见腰别竹篓的采茶女工。她们也基本上是各村的奶奶辈了,相约出来采茶,见到山里一棵两棵的梅花桃花,依旧会像小女孩一样,闹闹嚷嚷、喜气洋洋地掰下一小枝花,插在发髻上。采茶与挖笋一样,其实也是贴补家用的一种有趣活动,可以让婆婆奶奶们暂时从劳碌的家务事中摆脱出来,把接孙子、烧晚饭、喂鸡鸭的任务交付一天给晚晚在村头打牌下棋的老头子,出来舒展一下腰身,过几日少女时代般自由自在的生活。

  挖完一片竹园的笋,找竹园主人结算完工钱,竹园主人通常会将刨断了根或长歪了或过于短小的笋送一些给祁妈妈,说:“别嫌弃,回去搞一砂锅腌笃鲜,能鲜脱眉毛。”

  祁妈妈重新背上背篓,也不急着回家,她搭上山间公交车,又匆匆赶往大山里的一个古镇。镇上有个农民活动中心,这天下午三点钟有一场公益活动,请来了一位出访过日本的非遗传承人,教前来参加活动的爹爹奶奶们,在平常吃饭的素瓷碟上,画寥寥几笔梅花雀鸟、竹叶兰草、南瓜花、小螳螂,晾干后再上釉烧制。

  祁妈妈告诉我,这两年,她在这个农民活动中心学习写春联、编中国结、扎制元宵灯笼、做蜡染布包、剪纸、编织蒲鞋,还习得许多与乡村生活完全无关的事:写诗、吹笛子、制作蕨叶标本、拍摄与剪辑小视频,还用山间的野花、野果插花。祁妈妈的儿子在山中开了一间民宿,祁妈妈出品的许多烂漫纯真的习作,都被儿子用来装饰了民宿的客房和餐厅。

  这次,祁妈妈在瓷盘上画了毛笋冒头的场景,还有一只被惊扰的竹鸡,从竹园的这一头蹿跳到那一头。指导老师对祁妈妈的悟性和大胆运笔惊讶不已,也赞叹不已。

  更令他惊讶与惊喜的是,活动结束后,农家爹爹与老妈妈们交了瓷盘,陆续往外走,祁妈妈却红着脸,硬要送给老师七颗竹笋。祁妈妈说:“回家马上剥壳切片,直接以鸡油煎熟,比什么都鲜。今天刨的笋,‘土魂’还在,市场上的都隔了夜,滋味就差上许多。”怕老师嫌弃这些笋没有市场上买的那么茁壮齐整,祁妈妈又解释说:“歪笋都是穿透山石障碍长出来的,您尝一口就知道,好不容易出土的鲜灵,那才是真鲜灵呢。”老师顿时就明白祁妈妈那幅充满灵气的“毛笋冒头”的画是怎么来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