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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树彬 1 我是个千万富翁。 在我们这个山区小县里，千万富翁，算得上是个人物。特别是当我掷出五十万块钱帮母校建了一栋教学楼，整个母校都震动了。校长坚持要把我捐建的教学楼命名为“博思楼”。 博思，是我的名字。 但我拒绝了。不是我高尚，做好事不留名，而是，我心虚，惭愧。 老实说，我只读完了小学，一生只有一个母校，跟一生只有一个母亲一样，所有的回忆都特别珍贵。 正因为这样，捐建的教学楼，我不敢以自己的名字命名。 我赚了大钱，可我没把书念好。我怕有些人戳着我的脊梁背笑话我。 命名的事“告吹”，校长却执意要我在母校三十周年校庆大会上讲个话。 这又是给我出了个难题。小学几年所学知识，只剩一勺半瓢，上了主席台，哪能不出乖露丑？但校长再三坚持，推辞不得。 揽下这个事，我觉得比谈一桩千万元的生意更棘手。 讲话稿整不出来，忽然想到一个办法，上网抄摘。第二天，看了朋友圈里一条新闻，说有个县领导，让秘书给写个讲话稿，秘书敷衍了事，在网上抄抄摘摘，最后闹出笑话，摊上大事了。我要是跟着这么捣鼓，搞不好，牛头不对马嘴，这五十万块钱买个笑话，值吗？ 2 后来，我又想到一个法子，找我儿子代写。 儿子初三了，作文“顶呱呱”，学生报经常发表文章。但一开始，他不答应，一撇嘴还说，我可不编瞎话！ 我瞪大眼珠说，谁让你编瞎话？老爸有啥优点，实话实说呗！ 一晚，从外面应酬回来，儿子递给我一份讲话稿。 儿子从我的爱好写起。第一：酒量好。从二十来岁，刚出去打工时滴酒不沾，一路到业务员、到业务经理、到企业老板，成一斤不倒了。 第二个爱好吧，也没啥特别，就是打打麻将。不过，我打麻将跟别人不一样。人家打了一宿麻将，回家蒙头就睡。我呢，第二天早上还照样上班，中午还得陪客户吃饭，白酒照喝无误…… 第二天，酒醒了，我算看出来了。这小子是在吐槽啊，这不是黑老子吗？ 儿子靠不住，得另请高明。 我又想到小学一位老师——周老师。我上小学那时候，周老师除了教书，还发表了好多文章呢。 不过，这也觉得有点悬，老师给学生写讲话稿，合适吗？ 但一想到周老师那时候写文章，稿费才几十块钱，我就有了底气：我能出高价啊，几千块、上万块，小菜一碟啊！ 3 我一打听，周老师刚退休，闲不住，在市区开了一家书店。 那家书店，不大，上面写着“三妹书屋”。心想，难道我走错门了？仔细瞅瞅，地点、门牌没错啊。我在门口扯着嗓门喊：“里面有人吗？喂——三妹……” 不一会，冒出个老头，没好气的，什么三妹？哪来的三妹？ 不是啊，你这店不叫“三妹书屋”吗？ 老头瞥我一眼，看清楚了，“三味书屋”。 我不看那牌子了，因为我认出人来了，嗨，周老师！ 周老师开始认不出我。难怪，多久没见面，二十多年了。 周老师没认出来，我就自报家门了。 周老师搔搔花白的头发，捋清了思路，笑了，哦——博思。记得，记得。当时老师批评你，放学你就用钉子扎老师单车轮胎，你还说是学雷锋。我说你狡辩。你还真能狡辩，说自己学的就是雷锋的钉子精神。 周老师还记得这么清楚，可一提“钉子精神”，我就脸臊。周老师面前，我也不卖关子，直接摆明了来意。 周老师一句话没说。 我一急，干脆挑明了，周老师，只要你肯写，一万块，不，两万块，再多都没问题。我……不缺这个钱。 周老师还是一言不发，就盯着我，盯得我全身发毛。 4 良久，周老师说，你，让老师写啥好呢？ 我一怔，老师，不就净拣好的说吗？捐款建校，多好的事呀！ 周老师摇摇头，说，你捐这么多钱建教学楼，大家会惦念你。但你生怕人家不知道，到处说，人家反而会很快忘记你的好，只谈论你的贪。 我瞠目结舌，贪？我这么多钱，我贪？ 是，贪“名”！ 我沉默了。这一点我自然不能完全否认。 周老师悠悠地说，有的人，有了“名”，就贪财；有的人，有了钱，就贪“名”。都是人性劣根！ 周老师拿起鸡毛掸子，轻拂书架上蒙尘的书籍。 一对沉默寡言人。 我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压抑。 周老师，那，讲话，我——就省了吧。 讲个话，没问题。但你记住了，一定要——真！周老师放下鸡毛掸子，微微偏过头，抿着嘴，真要讲，不用讲话稿，就从你读书时讲起，讲你的“钉子精神”。 我错愕，这不是自黑吗？ 周老师摇摇头，再说，你现在有钱了，要是吹着大喇叭宣扬自己，人家会明着讲你的好话，暗里取笑你的过去；但你要是不介意，把当年读书不用功、顽皮捣蛋的事说出来，看似“自黑”，其实是引以为戒，勉励别人。人家感受到你的真诚，不但不会取笑你，还会很快忘了你的过去，维护你。 周老师躺回藤椅上，闭上了眼睛。 5 我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周老师的“三味书屋”的。 回到家里，儿子好像早等着我。他的表情有点捉摸不定，爸，你那份讲话稿，我重新写。 我打量着儿子，为什么？ 儿子撇开脸，爸，你是有缺点，但这一次，你捐建了教学楼，是好事，我由着性子专挑你的毛病，是我不对。 我忽然笑了，笑得连肺都舒服。 我说，儿子，老爸这一路回来，算是想明白了。刚才，我小学的老师给我结结实实上了一课。校庆上的讲话，不需要什么讲话稿。 儿子愣住了，爸，你不需要讲话稿？ 我知道该讲什么。我搭着儿子的肩膀，相信老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