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乡人

　　□张 正

　　爷爷用他的大手满抓了一把米，放进那个外乡逃荒人的口袋里。

　　那个逃荒人没有急着离开，他从脚边拎起这天讨得的半袋米，又放下，看看西边已不见影儿的太阳，只剩下一丝丝光亮，他说：今天可能要跟东家犯嫌一下了。

　　说这话的工夫，他的眼睛盯着我家屋山头的一座大草堆。

　　爷爷说：那里怎么能过夜，你要是不嫌弃，我家厢房还空着一间，里面有现成的床，就是被子单薄一点……

　　出门在外，能有个歇脚的地方就念阿弥陀佛了，哪还有那么多讲究！外乡逃荒人巴不得，连声说爷爷是菩萨心肠。

　　空着的那间厢房，爷爷像是专为出门在外、走村串户的人备下的，印象中爷爷留宿过打猎的、挑货郎担的、卖辣椒酱的，不用说，还有不止一个要饭的。

　　这一次留下的这人姓赵，看上去跟爷爷差不多年纪，实际上比爷爷小十多岁。这是他们这个行当的习惯，总要把自己弄得胡子拉碴、拖鼻涕挂眼屎的，一副可怜兮兮的邋遢相，乞讨才方便。

　　老赵，自己去汤罐打点热水泡泡脚。晚上，爷爷关照那个外乡逃荒人。他居然叫他老赵。

　　厢房里几乎有成套的生活器具，老赵一边拿木脚盆去打水，一边嘀咕不知道哪天洗脚的了，直夸爷爷是好人，好人有好报，能活一百岁。

　　在家千日好，出门半步难，谁没有个求人的时候？爷爷说。

　　第二天早上，老赵吞吞吐吐跟爷爷开口：昨天要了不少，今天背着不方便，能不能借府上的宝地先存一存，晚上来取？

　　爷爷呵呵笑出声：这叫什么事！送佛送到西，帮人帮到底，你要是不担心我家老鼠偷吃，只管放在这。

　　老赵卷一条空口袋出门去了。

　　晚上，老赵又背着半口袋米回来。他没有走，继续住在我家那间空厢房里。一连住了三五天，爷爷不说，他也不走，他不好意思了，用口袋提了几斤米送到爷爷面前：

　　我的一点心意，请东家给个面子！

　　爷爷冲他吼：你这是做什么？这不是在骂人嘛，你要饭不容易，我怎么能向你伸手！

　　老赵说：这么多天了，住在你家，用你家的……

　　爷爷说：哪里的话，只要你不嫌寒碜，你尽管住，屋空着也是关风。

　　这怎么好意思……看爷爷态度坚决，老赵只得作罢。他就此在我家住下。

　　讨来的米多了，老赵找机会在附近庄上卖掉，卖给子女多、口粮不足的人家，换成现钱装在身上。有时爷爷也帮他介绍需要买米的人家。

　　一时卖不出，他带来的口袋不够用了，爷爷又将家里一只空箩借给他，顺便又借给他一只筛子，提醒他箩口要盖紧，家里老鼠多。

　　除了下大雨，老赵都要出门要饭，像一只早出晚归的鸟。

　　有时早上出门，恰好我家早饭已烧好，爷爷喊他：老赵，先在我家弄一碗再出去啊！

　　这怎么好意思……老赵迟疑着。

　　肚里垫点底，出门跑有力气，爷爷说。

　　老赵最终还是伸出他那只豁了一小片边的大碗，空口袋夹在胳肢窝。

　　口袋放下，吃饭不能这副受罪样子！爷爷说，那边有小咸菜，想吃自己去搛。

　　蛮好了，蛮好了！老赵忙不迭地谢爷爷，十分满足。

　　老赵成了我们家的半个人。

　　家里有人嫌老赵住得太久，才露出这么一点意思，爷爷非常生气：人家不吃你的不喝你的，哪里就容不下了？你们才穿几天有裆裤子？要不是这两年分田到户，你们拿得准自己不出门要饭？……

　　没有人再敢吱声。

　　有时家里晚上改善伙食，爷爷也叫来老赵，为他舀上一碗半碗肉汤，随手舀给他两三块肥肉。

　　这天白天，老赵出门要饭了，爷爷进那间厢房有点事，他顺手掀开盖在箩口的筛子，嘴里说：老赵老赵，最近收获不少啊！

　　爷爷的眼睛一下子被刺痛了：半箩米，上面有手指轻轻画出了印记，是个“赵”字！

　　爷爷下巴颏特别茂盛的几根胡须突然抖动起来，他指着米上的那个大字说：这老赵……是这种人！这都防谁呢……

　　晚上老赵回来，爷爷踱进厢房，立在他面前正色说：我家这厢房不能给你住了！

　　有点出乎老赵意料，他想问一两句什么。但终究是人家的屋，人家能给他住、也能不给他住，他也不好问什么。他咽回了话。

　　这是最后一晚，你明天早上就走，把你的那些宝贝东西都收拾齐了，不要丢下让我家发了横财！爷爷脸色从未有过地严肃。

　　当晚，老赵开始收拾东西，慢慢琢磨出了老人话中的刺。

　　第二天早上离开时，他来谢爷爷：这段时间给东家添麻烦了……可能有得罪的地方……

　　爷爷站在走廊上，眼皮也不抬：行了、行了，你走吧，没让你小看我们家就行！

　　外乡人讪讪笑着，他用一根打狗棍，挑起两只大半口袋讨来的米，走出了我们的生活。

　　从此后，爷爷没有再留宿过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