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美华 每个节日,都是用来感恩和铭记的。 端午那天,天刚翻出鱼肚白。母亲叫起我,她手里握着两把柴刀,让我一起去割艾。厨房里,粽叶裹着糯米,清香已溢出屋瓦,轻烟一样袅进凉丝丝的空气里。几颗星子仍垂在西天,又大又白。田野湿漉漉的,大颗大颗的露水白珍珠似地凝在叶尖上。母亲说:“这世间所有的东西,都有它们的日子、它们的禁忌。像喇叭花、萱草花,都爱开在露水里,太阳一出来,它们的好时辰就结束了。艾,也是。要赶在五月初五露水晞干之前,割下来的,味道才最正宗,泡脚洗澡,除湿除痒,效果也最好。” 如院前栀子花的盛开,村庄也在宁静中酝酿着一场盛大的欢喜事。而灶膛里,火哔啵哔啵地笑着。“火在笑,客来到。”村里人的欢喜,少不了它的助燃。 母亲把刚割回的艾草摊开在道场上,抽出两根最粗壮的,悬挂在门楣上。不同于春节的大红,青绿灰白的艾,让屋宇有了幽幽的清凉和潺潺的水意,万物相生相融,这色调匹配初夏,相宜得没法说了。 母亲又钻进厨房,祖母也早起来了。对节日的珍重,和节日本身的喜庆气氛,弥合了两个女人日常的嫌隙。这一天祖母对谁都和和气气,一脸酡颜;母亲则把她一向的温顺,升华为观世音般的慈悲。母亲负责包粽子、揉面、煮鸡蛋;祖母负责炸麻花、蒸发粑、染鸡蛋。 粽子是昨晚就包好的。一大一小两片粽叶,前后一搭,顺时针一卷,一个密密实实的圆锥形粽身就备好了。清水泡过的糯米盛在白搪瓷盆里,拌入红豆、芝麻、蜜枣,再滴上几滴香油——裹起来,便是只馥郁的粽子;展开来,便是幅潋滟的山水。 灶台上,两口锅热气腾腾的大锅里,从昨夜焖到今晨的粽子,终于温软下来;小锅里的鸡蛋、鸭蛋,像一条条鱼在沸水里上蹿下跳。祖母拿出藏在壁橱顶端、去年年底用鸡蛋从货郎担上换回的洋红,倒进一只白瓷碗里,用老酒化开。她挑没有煮破的蛋,擦干水,趁着热乎,搁进碗里,来回一滚。一枚艳压春花的红蛋就染好了。 我们这些小儿女都坐在道场上,就着渐渐妩媚起来的霞光结蛋笼。线,当然用胭脂色。双数的、长短相同的线段结成环,套在同样色系的串绳上,然后如左手拉右手,相邻的两条线,两两相结,如此结过四五圈,把尾端的线收结成一束流苏,一个蛋笼就完成了。这场景,总让我想起张先的两句词: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小妹的手最巧,她结的蛋笼细密、匀称,大小恰恰好。染好的红蛋装进新结的蛋笼里,挂在脖子上,它如环佩般随着我们的行动而有节奏地颤动着,让人颇感别致和新颖,宛若自己全身也是新的,焕发着节日的光彩。 粽子起锅后,又蒸上了粑;蛋捞起来了,就开始炸麻花。锅,没有一刻闲着,火,也不嫌烦,依旧春风十里地笑着。 新熟的小麦金灿灿的,磨出的粉滑腻腻,搓得出油来。祖母做出的发粑,不像外面卖的馒头呈长形,它圆乎乎的,像从空中借来的半边月亮。后来读《红楼梦》,妙玉说,古人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我就想,祖母嘴里的“发粑”,应该才是最正宗地道的馒头。 炸过麻花,锅里还剩有油,祖母摘下新鲜的苋菜叶子,裹上面糊,丢进去。不一会儿,金黄色的船帆,乘风破浪,从油锅里哧哧啦啦飘过来,夹起一片,吹散热气,搁进嘴里,又酥又脆,鲜美得无字可形容。也许人最大的智慧就是让节日的追思、纪念和感恩,与味蕾的欢畅淋漓、胃的饱满充实紧密相连。 我不知道祖母和母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继承了这些节俗,只知道端午节除了纪念伟大诗人屈原之外,又称女儿节,是所有出嫁的女儿归宁的日子。这天早晨一过,村庄里所有的孩子都会提着刚刚做好的吃食,跟着他们的母亲回娘家,去看望外公和外婆。村庄里嫁出去的女儿也会在这一天携夫带子,满载而归。我们现在已无从知道,是因了谁,开始了这一习俗,只知道千百年来,所有女儿都是这一节俗忠诚的践行者。 爱极了曹雪芹说的那句话:女儿是水做的骨肉。她们感念天地的恩德、季节的赐予,用自己的诚挚和一双巧手,丰富起这个节日的内涵和外延,让这个节日充满迷人的温馨和隽永的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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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香女儿节
来源:羊城晚报
2021年06月13日
版次:A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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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帅美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