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花开的时节

　　□杨际岚

　　瞿秋白说，“我还留恋什么？这美丽的世界的欣欣向荣，‘我’的女儿，以及一切幸福的孩子们。”

　　“瞿秋白烈士牺牲地”包括三处：汀州试院囚禁处、中山公园八角亭、罗汉岭下遇害处。

　　汀州试院宋代为汀州禁军署地，元代为汀州卫署址，明、清辟为试院，成为汀属八县八邑科举应试秀才的场所。此处后来成了福建省苏维埃政府办公地。红军长征后，试院驻扎国民党军队36师师部。当年瞿秋白被关押在这里。

　　院内矗立的唐代双柏已一千二百多年，与汀州城同龄。古柏之下，时而舞刀弄枪，时而挥毫泼墨……沧海桑田，它目睹了客家首府的风风雨雨，也见证了一代英杰的生死。囚室外的百年石榴依然茂盛。每到五六月，繁花怒放，灿若云霞。1935年5月9日至6月18日，瞿秋白在狭仄阴暗的囚室里度过了人生旅程中最后的四十一天。

　　那一年，正是石榴花开的时节，窗外石榴树应如常绽枝吐蕊，为置生死于度外的远足一壮行色。

　　晴天，餐后，泡上茶，点支烟，坐在窗前翻阅《全唐诗》，集句而成——

　　夕阳明灭乱山中，落叶寒泉听不穷。

　　已忍伶俜十年事，心持半偈万缘空。

　　书写至此，来人传令催促动身。瞿秋白于是疾书：方提笔录出，而毕命之令已下，甚可念也。秋白有句：“眼底烟云过尽时，正我逍遥处。”此非词谶，乃狱中言志耳。秋白绝笔。

　　瞿秋白上身着黑色中式对襟衫，下身穿白布抵膝短裤，黑线袜，黑布鞋，来到中山公园八角亭。他背着双手，昂首直立，留影告别。

　　当地记者报道:“全园为之寂静，鸟雀停息呻吟。信步行至亭前，已见菲菜四碟，美酒一瓮，彼独坐其上，自斟自饮，谈笑自若，神色无异。”“酒半乃言曰：‘人之公余稍憩，为小快乐；夜间安眠，为大快乐；辞世长逝，为真快乐。’”随后，缓步走出中山公园，手持香烟，顾盼自如，沿途用俄语唱《国际歌》《红军歌》。他走了二里多，到了罗汉岭下蛇王宫侧，在一处草坪盘膝而坐，平静地说：“此地甚好，开枪吧！”

　　关于瞿秋白就义的资料，基本情况大致相似，亦有细微的差异。比如被枪杀前说“此地甚好”，也有“此地正好”“此地真好”或“此地很好”“此地也好”。终了，所说的，无论哪一种，似乎都契合瞿的心境和气概。刑场上的瞿秋白，定格于视死如归。自此，烈士英名远扬，功绩被传颂，精神被讴歌。

　　在《多余的话》中，瞿秋白直截了当地表明，“我不过想把我的真情，在死之前，说出来罢了”，“趁这余剩的生命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写一点最后的最坦白的话”。字里行间，时时盘桓于“历史”之中。“历史”如此之严酷。“一羸弱的马拖着几千斤的辎重车，走上了险峻的山坡，一步步地往上爬，要往后退是不可能，要往前去是实在不能胜任了。”《多余的话》遗响不绝。

　　“我留恋什么？我最亲爱的人，我曾经依傍着她度过了这十年的生命。”“我还留恋什么？这美丽的世界的欣欣向荣，‘我’的女儿，以及一切幸福的孩子们。”如常人般深深依恋自己的亲人，乃至所有孩子。于是，不由自主地：“我替他们祝福。”

　　他确实有着太多太多的憧憬。“这世界对于我仍然是非常美丽的。一切新的、斗争的、勇敢的都在前进。那么好的花朵、果子，那么清秀的山和水，那么雄伟的工厂和烟囱，月亮的光似乎也比从前更光明了。”世界如斯美丽，于心底再一次地呼唤：“但是，永别了，美丽的世界！”

　　从汀州试院和中山公园，到罗汉岭，瞿秋白走了四十多分钟，他就这样走到了人生尽头。如今，遇害处建起了纪念碑和纪念馆。驱车经过时，我远远望去，久久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