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毓方 这一位闻讯,没有大恸,也没有啜泣,只是枯坐在那里,默默地想 朋友的最高境界在于知己。 这是初进北大时听一位高中同学的舅舅讲的故事—— 主人公,一位是国内有名的大学问家,另一位也是国内有名的大学问家。 这一位住在城里,那一位住在城外。 曾经有过一段日子,很长很长的日子,每到周末下午,城外的照例要进城看望老朋友。 来了就坐。 坐了就想。 这一位,潜心的是辞书,依旧默默忙着自己的学问。 那一位,研究的是哲学,也是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学问。 各自都是默默,彼此很少说话。 约个把时辰,那一位,便起身告辞。 这一位,也不远送,甚至有时头也不抬。 过一周,那一位准来,于是,一切又周而复始。 倘有一次不来,那必定是出差去外地了。 这一位事先定然知晓,但到时每每又忘却,仍在老友常坐的地方,斟上一杯茶,做出待客的样子。 后来有一日,那一位永远不再来了。他走了,走得匆匆,却是走向永恒…… 这一位闻讯,没有大恸,也没有啜泣,只是枯坐在那里,默默地想,尽日,也不说一句话。 家人知道他们之间的友谊,那是历数十年的风霜雨雪而缔造的;局外人无法估量。 也许,他们此刻仍在默默地神交吧? 从此,每到周末下午,活着的一位照例斟好茶,摆在走了的那一位生前常坐的地方。然后,又开始忙自己的。忙碌中且不时回过头来,仿佛有话要与对方商量一样…… 直到如今。 这就是知己。 我在北大,本班同学之外,交往最多的是乡党。 乡党中,以哲学系的周振国为最。数年前,他出版一册《古稀回眸》,让我写一篇序,摘一段在这里,以见我俩的友情一斑—— 给振国兄的《古稀回眸》写序,是乐事,不是苦差——乐莫乐兮长相知,我和他高中同班,大学同校,还有比这更快乐的回忆吗? 话说高中阶段,他是文理全面发展,我是单打一,攻文弃理。他因全面发展而不知大学读哪一个专业,我因偏执一门早早就瞄准了北大文科。后来,他因沾着数学之长考取了北大哲学系,我则阴差阳错无可奈何地进了北大东语系(日语专业)。我羡慕他,因为哲学是一个大“语种”,可以大展拳脚,大有作为,而日文只是一个小语种。我清楚,一流的人才都在大语种,这是由舞台决定的。微雕再好,也只能在枣核、米粒上做文章,你见过微雕行业的米开朗琪罗或罗丹吗? 后来,他编过一阵小报,我友情参与。这时,哲学发挥了大作用,哲学告诉人用头脑讲话,借鉴“过去”,把握“现在”,预测“未来”。很多栽了大跟头的人,都是死抱“现在”,蔑视“过去”,妄想“未来”。他们既然蔑视“过去”,因而事情一了就遭遇“过去”的蔑视,现世报;他们既然失去了“过去”,因而“未来”就永远停留在“妄想”。 后来,我俩离开学校的争吵,徒步长征,从株洲到韶山,再折而转向井冈山。日行百里,肩并着肩,入夜,草棚芦席,头挨着头。那时我肝炎初愈,千把里路走下来,也似乎没事。 怀念那次长征。 其他,如哲学系的冯国瑞。冯兄是我中学前辈,高我五级,曾任校学生会主席。出身贫苦,作风朴实,色穆语温,草鞋赤足——是留给我这个初一男孩最深的印象。我入北大,他刚毕业,留系任教。1963年起全国提倡学雷锋,在我的心目中,国瑞兄就是活雷锋。他对母校来的每一个小弟弟都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离开北大前,国瑞兄主动塞给我五块钱,说是路上备着用(那是他工资的十一分之一,他资助的并非我一个,还有他人)。 此外,经济系的周古廉、穆文章,西语系的王信石、王文芳、刘学成,地质地理系的叶兆俊,本系的杭丹、周刘贯,都是时有过从。 乡党之外,也有新结识的一帮朋友,如哲学系的卢兆煦、黄孟涛,历史系的丛大川,以及化学系、生物系、中文系一帮半生不熟的文友、球友,等等。 然而,再好的朋友,一毕业,就各奔东西,友情很难为继。所谓“天涯若比邻”,只在短时间内有效,一过了“保鲜期”,连咫尺也会变成天涯。 那些往日的朋友,他们在新的落脚地,不用说,又有了新的朋友。如今,我新交的朋友呢,恕我唐突——不论如何亲密,也赶不上朝夕相随、喜乐与共的羽毛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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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羊城晚报
2021年07月06日
版次:A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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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卞毓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