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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满敬人,茶满欺人。”斟茶,有讲究

“三好”阿公

来源:羊城晚报     2021年07月13日        版次:A11    栏目:    作者:赖振波

  □赖振波

  

  一

  

  酿豆腐,是客家传统名菜。富也罢,穷也罢;兴也好,衰也好,逢年过节,桌面上少不了这道菜。

  “阿公的豆腐好好食!”我回味着。

  “咁细年纪,讲食讲着(穿),想学阿公咩!”阿妈说。

  阿公“好吃”“会吃”“会碌食”,在县城附近是出了名的。

  单说豆腐煲吧。一板细嫩的豆腐,无论是石膏豆腐还是卤水豆腐,经过他的手“加工”后,就是比别人家的好吃百倍。豆腐切成两至三指宽,两个指节长;馅,主料是猪肉与葱。为什么不用韭菜呢?他说韭菜煎熟后有“蟑螂味”!墨鱼干浸泡开,切成筷子大小;浸泡的墨鱼水保留,做汤底,或炒菜用。那年代,穷乡僻壤的山区小县城,墨鱼干可是稀罕品,吃“国家粮”的居民家都少有,食品商店难得有卖!酿好的豆腐,小火煎成两面黄,铲出,备用;砂锅,青菜叶垫底,预防火过猛烧焦豆腐;放入墨鱼;铺上豆腐;淋上浸泡的墨鱼水;小火慢慢炖,炖至豆腐起“黄蜂窦”。煲出来的豆腐香喷喷,上下屋的人都闻得到香味。

  “好香!你阿公又煮好食的喔!”堂婶、堂伯一脸羡慕的表情。

  阿公平时煲什么好吃的,从不叫我们。这样说,也有点说过头,一年一次——年三十晚的那餐会喊我们过去。阿公早早就做好了年夜饭,下午四点多,喊大家过去吃——就是尝一尝。大伯婆、阿妈是不会过去的。我们兄妹六个,拿着碗筷,跟着阿爸来到他灶屋门口。他按顺序喊,喊到谁,就双手捧碗,伸过去。如果单手拿碗,手就要挨筷子:“咁大个人哩,冇滴规矩!”打你没商量。

  菜,每样夹一点,最多夹两三样菜。钵子小,多给一块,菜就所剩无几了!然后很客气地下逐客令:“慢慢食哦!去归(回去)!”生怕我们多吃他的。

  阿公不仅会焖、炖、煲,青菜也炒得好。阿哥以前不吃梅豆,说梅豆有青味、腥味,自从吃过阿公炒的梅豆后,就不拒绝梅豆了。哥说:“阿公的梅豆切成丝,够油,够‘镬气’;放姜丝炒,去除了梅豆的青味,调出了姜的香味。”阿哥的“嘴刁”,是遗传?

  阿公去世那年,阿爸请何大厨主厨。谁家办“红”“白”喜事,能请到何师傅,是很有面子的!他人高马大,人很豪爽:“老友过身了,我也送他一程,应该的!”

  吃过午饭,主厨也忙完了,大家围着桌子,喝着茶,抽着烟,聊着天,赞主厨的手艺。一身油烟、满脸汗水,坐上首位的何师傅,抿了口茶,中气好足:“我煮‘白案’几十年了,菜,多多少少都有‘腥’味,冇一次有咁好食。坤叔这几餐,一样的煮法呀,一滴腥味都冇。可能系坤叔一生爱干净、爱好食有关!”

  

  二

  

  冇茶,不欢。

  一早起来,阿公最紧要先做两件事:洗烟斗就不说了;讲讲泡茶。

  常言道:头道水,二道茶,三道四道是精华。头道水,用茶缸装好,漱口用。阿公端起水盅,仰起脖子,“咕噜咕噜”一阵响,水,在口里转了几圈,“噗”的一声,有两米远,吐到天井里,如此反复两三次,然后舒舒服服坐下喝茶、抽烟。

  阿公有套猪肝色紫砂功夫茶具,其实算不上“套”——茶杯,有几只,但不配套;没有茶托、茶漏、茶几之类。那时的土产公司肯定没有这东西卖,不然,阿公不可能这么将就。茶壶,应该有些年代,用得漆黑亮光,连着壶盖、壶柄的红丝绳,已经变颜色了。茶壶不错,不漏喉,一壶水,斟四杯茶。

  “酒满敬人,茶满欺人。”斟茶,有讲究。阿公手上功夫好,壶,距离杯子半尺高,茶水与茶杯之间角度恰当,茶水,成一条优美弧线。茶,斟到七分,快速收壶,杯中就有八分茶了,不浪费一滴茶水。泡过的茶,集中倒在篱笆后、那棵两米多高的仙人掌脚下。

  一次给阿公的茶壶、茶杯“搞卫生”。阿公坐在木椅上跷着二郎腿,端着那把精致的黄铜水烟斗,“吧嗒吧嗒”吸得有滋有味;烟雾,在他稀疏的头顶“袅袅”飘散,眼睛却盯着我。我拿着布准备擦洗茶壶,阿公赶紧制止:“早就话你了,用水‘烫’(用水冲洗),耳朵去哪了?”茶杯边沿、茶壶嘴、茶壶肚里好“黑”,搞干净才对呀,奇怪。

  阿哥说,阿公的茶壶,平时只用水冲洗,一年到头,年前才会把茶壶外面擦洗一次。壶里面黑色东西叫“茶膏”,不洗的。难怪他的茶壶即使不放茶叶,也能冲出茶味来!

  那些茶客也真是的,茶杯、茶壶这样脏,照样喝得嗞嗞响,喝得兴致勃勃,喝得津津有味,喝得日头西斜。

  

  三

  

  “冇烟,难过日!”

  阿公一日冇烟食,浑身不自在。信丰烟丝,在赣南还算是不错的,但他要抽上等的南雄烤烟。贫困人家普通烟丝省着抽,有的买不起烟丝抽南瓜叶、芋头叶;他却挑三拣四。

  “屋家,都系你阿公抽冇嘅!”大伯娘与阿公一直不和,冇话讲;有,也是“闹跤”(吵架)。

  大伯娘偶尔讲起家史:“屋家,以前有‘跑马厅’,出武官,有上百人哦。”

  我有次肚子痛,痛得嗷嗷叫,出冷汗,腰都直不起来。阿妈收工回来,问阿公:“阿叔,波牯肚痛,有药么?”

  阿公摸摸我的头,叫我伸出舌头给他看,然后叫阿妈去他灶屋的“二椽”(阁楼),找什么东西。找到一个饭碗底大、暗红色、木质的六角形小“斗”,洗干净,还蛮精致光亮。阿妈倒入开水,用筷子在里面搅动了好一会,倒出,碗装着,上面漂浮着黑色的东西,有两大口的分量。

  “什嘅?我唔食!”

  “唔怕嘅,食落去就唔痛啦!等阵带你去医院!”阿妈不断哄我。

  阿妈总不会骗我吧!端起碗,眯着眼,咕咕喝下,忘记了什么味道。半个小时后,我像小白兔一样,蹦蹦跳跳了。

  大伯娘说:那是鸦片烟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