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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塔可会记得,这个世界上,一个叫刘敏的小女孩曾经来过?她善良而卑微,终年十周岁

她曾经来过

来源:羊城晚报     2021年08月31日        版次:A11    栏目:    作者:廖伟

  □廖伟

  

  河包场, 长又长,

  中间夹起个烂学堂。

  老师寡母子,学生调皮王……

  我大声武气吼着这顺口溜的时候,头上就遭了母亲重重一栗壳,生疼。母亲说,这是骂人的,不能张起嘴巴乱叫,要是雷老师听到了,把你抽到教室后头站起。看到第二栗壳又要敲上,我扯起脚杆就跑,边跑还唱有意气母亲:“人之初性本善,老师教我捉黄鳝。捉到二斤半,拿给老师下稀饭。”

  这是四十多年前的场景。在这些回忆里,我不晓得为啥会出现她:刘敏!

  我出生的地方在川中丘陵那个不起眼的场镇,因为一条小河萦绕,就称为河包场。场镇有一千多年历史,晚唐曾是昌州行州所在地,宋置濑川镇,居然是渝西最古老的城镇之一。到我上学时,已经没落得只是一个公社驻地了。唯有场边金凤山上的一座南宋石塔,和与石塔遥遥相对的清末法国传教士修建的白色天主教堂,诠释着这里曾经的辉煌。

  沿河三四华里,住了几百户人家。住在场上的人多半是城镇户口,有购粮本,有肉票、布票、煤油票、煤票这些令农村人羡慕的东西,日子过得相对来说从容一点。这些城镇户口也分两种,一种是公职人家,一种就是纯居民人家。公职人员有工资,虽然一个月一般三十来块钱,但尚能维持一家人的基本开销。纯居民人家由于没有固定收入,只能靠祖传手艺养家糊口。一街数下来,有做蓑衣的官蓑衣,有打菜刀做油灯的周铁匠,有卖凉粉凉面的陈凉粉,有包皮蛋的刘皮蛋……这个刘皮蛋就是刘敏的父亲。刘皮蛋一口气生了五个女儿,刘敏是老二,全家人就靠着他给别人包皮蛋的微薄收入生活。

  那年我们都在“烂学堂”读小学三年级,她上一班,是一班的班长,我上二班,是二班的副班长。一班同学多为居民和附近农村家庭孩子,成绩普遍较差;二班同学多为干部工人子弟,成绩要好很多,自然有些瞧不起一班。本来我们很少有交集,由于学校维修,教室不够用,两个班暂时合并在一起上课。一个教室顿时装进了八九十个闹山麻雀。她好像是瓜子脸,梳着一双小辫,很文静,不太与人交往,感觉很冷;成绩却很好,是一班少有可以与我们二班比成绩的同学。

  很快她和我结了仇。记不得是什么原因引发的,总之是我带动二班的男同学和一班的男同学一场混战,桌子板凳推倒了一大片,奋战中我吃了大亏,脸上遭了一碇子(拳头),鼻血不停地冒。我抓起一把叉头扫把就要往前冲。突然发现,刘敏已站在两队人马中间,冷冷地盯着我,身后是她喊来的班主任。我被老师拎进了办公室,作为一个班干部带领同学打群架,肯定少不了请家长,也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

  很快我就找到了报复的机会。每天放学后,她都要提着提篮捡“二炭”。“二炭”就是烧过的煤、但没有烧透的小炭块,那时家家户户在倒煤灰之前都会筛选一次,真正倒在河坝垃圾堆的时候,漏网的“二炭”已经微乎其微。那天我看见她已捡了大半提篮“二炭”,正在树林中用铁丝穿地上的桉树叶。我猫着腰,跑过去提了篮子,甩进河里。

  我悄悄把战果告诉要好的同学,同学又告诉我一个重大的发现——前一天,他看见刘敏拿了个包谷粑给梅化龙“梅癫子”!有人说,梅化龙读过书,就是不爱劳动,好吃懒做,父母去世之后,把家里东西卖完了,最后成了叫花子, 每天来场上讨口。居然给“梅癫子”包谷粑,我从心里瞧不起她。我开心地把这个大笑话报告给母亲,母亲白了我一眼,感慨道:“妹儿心好,你哪个时候才懂事哟。”

  不懂事的我依然调皮。我们放学后有个“家庭作业”:去田间地头扯青草,集中起来给农民伯伯当肥料。每天上学第一件事就是交草,没有草进不了教室。那次,我头天耍得天昏地暗,把扯草的事忘在脑后,等到上学时才发现糟了,空着双手躲在校门口不敢进去。偏偏我就这么倒霉,刘敏背着一背篼草站在我的身后!她只是淡淡一笑,放下背篼,把一半草倒出来,用绳子扎得紧紧的,递给我……

  此后我还是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更没有为甩她的提篮向她道歉。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我们也一天一天艰难成长。直到半期考试完的那天下午,整个场镇热闹起来,大家都在往光明桥头的煤坝跑,有人告诉我:“你同学死了,遭车轧死了!”那同学就是刘敏。

  据说,那是一辆拉煤的车,在煤坝下完煤,刘敏爬上车厢,去扫里面留下的煤灰。驾驶员不知道上面有人,开车就走。她看见汽车开了,慌忙之中跳了下来……

  现场人山人海,我躲得很远,没敢看她最后一眼。

  再也没有刘敏了!

  第二天,老师发试卷,刘敏考了98分。她的那份试卷被老师压在讲台上,孤孤单单的……

  四十四年过去了,除了那双小辫,我早记不得她的模样。

  金凤山上那座八百年石塔见过山脚下太多的生离死别,悲欢离合。但石塔可会记得,这个世界上,一个叫刘敏的小女孩曾经来过?她善良而卑微,终年十周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