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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糟糕的黎明,也是天亮,愈来愈亮

排着队来的“黎明”

来源:羊城晚报     2021年08月31日        版次:A11    栏目:    作者:刘荒田

  □刘荒田[美国]

  

  我喜爱的诗人丘山,在微信朋友圈贴出新作《早晨》,结尾一节是这样的:

  早晨,每个人都欣喜自己能睁开眼睛/好像看见了新的自己/拉开窗帘,早晨把自己打开/人们发现它比昨晚的梦更不真实

  真巧,我从尼采所著《黎明》一书的开头,读到一句印度格言:“还有那么多的黎明,等着去散布它们的光明。”抬眼看挂在墙上的月历,7月这一页,印着30个方格,今天是13日,已过去的不算,前面有17个“黎明”。国人传统上用日历,每一年岁暮必换日历。厚厚的崭新一本,封面照例红彤彤的,印上包括不倒贴的福字的祝语,挂在家中当眼处。每天撕下一页,乃最简便的除旧布新。可惜,我欠缺印度古代哲人的智慧,不会从未来的日子中拈出黎明,让它们“轮候”,履行散布光明的神圣使命。

  排着队的“黎明”,何其美妙的“长龙”啊!一辈子总得排队,买牙膏、厕纸、猪肉、生油的队,是物资短缺年代城市例有的景观。及至到了海外,队还是有的排,上巴士,登飞机、进银行,光顾生意极好的餐馆,新冠疫情风起云涌时验核酸、打疫苗……我排进望不到头的队伍时,不期然地记起死于自杀的苏俄诗人马雅可夫斯基关于开会的诗句:恨不得开一次会,把天下所有的会都了结掉(大意)。想,什么时候有类似的一劳永逸的排队呢?回到黎明,不必拿它和人间排的所有队比,且围绕制造白天和黑夜的太阳自身,哪个时辰最为辉煌?夕阳无限好,不错,可惜它指向消隐、死亡。何况,斜阳明明白白地贴在天幕上,缺乏暗示的余韵。

  黎明的好,恰在两处:一,含有众多未知的可能。它是开端,一天之计在它。序幕并非千篇一律,或云蒸霞蔚,或风雨如晦,或白雾茫茫。出场曲要么是雄鸡的合唱,要么是第一班火车的汽笛,要么是鸟声、自行车铃声。知青年代,饱受贫困、饥饿和理想崩塌的双重磨难,每天就寝前,最明快的自救,往往不是油灯下所读的经典之作,也不是侥幸而得的纯为塞肚子的宵夜,而是入睡。抛下万般愁苦,肉身付给硌腰的板床,不多久,梦就把所有疑问和愤怒勾销。酣梦之后醒来,即使眼皮仍然紧闭,也感到异样,那是白色,是光。原来,载着希望的黎明已蹲在睫毛旁边。二,黎明必带来光明。这难道不是宇宙间至为雄辩的事实吗?可见过倒流的时光?让位于黑暗,是夕阳干的。再糟糕的黎明,也是天亮,愈来愈亮。

  年年如此,家里的挂历,若是月历,用完一个月撕下一页;是日历,这一本用完,换上新的,一本又一本……老来,不敢再视“汰旧换新”为势所必至。还能翻多少页,用多少本,得问老天爷。但是,我能勇敢地肯定,前面的人间,一个又一个黎明,排着队应时而至,不会提前也不会推迟,其自信力超过人类和队伍所排的任何长龙。

  该怎样看待黎明?从前,我惯拿“落叶”比喻从日历牌撕下的每一张,那没有错,毕竟,已团进字纸篓了。黎明却相反,它是新叶,葱茏,肥厚,生机勃勃。它又是未知。人生从黎明开始,天穹坦荡,风轻轻地吹。谁在寻索之路、奋斗之路前行,晨光就给谁在天幕上造雄伟的背影。

  我读这一段尼采,是在夜晚。它教我就寝时充满期待,好好睡吧!明儿,不要让黎明在帘外等得不耐烦。若然,他会托风来敲窗。大早,就着阳台上投来的晨曦,翻开纪伯伦的《先知》,盯着这一句:“今天则是明天的梦想”,这梦想,丘山指为“比昨晚的梦更不真实”,不真实才是梦,排着队的“明天”都有黎明,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