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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津湖的雪

来源:羊城晚报     2021年10月19日        版次:A11    栏目:    作者:凌仕江

  □凌仕江

  

  他的一只脚至今留在朝鲜的冻土里。

  在场者爆出这个消息,不禁让人为之一震。

  秋风和阳光,洒落川西平原的僻静小院。漂亮的现代房舍与农家果树,镶嵌着田园丰收的喜悦;晒坝里的金色晚稻,被手持推耙的农夫铺成梯田或毯子,鸟儿在谷堆上欢呼雀跃。

  他坐在饱满的谷粒中央,像久别的亲人,向我们挥手微笑。他吩咐家属倒茶做饭的声音,如战场上指挥官的洪亮利索。

  如此场景,像是他在迎接人生的重要节日,一枚枚闪亮的勋章佩戴胸前,引得关爱英雄的年轻志愿者,纷纷伸出手抚摸掂量它们的分量。

  一只鸽子从柚子树上,跃到茶杯边沿喝水,他用肘捋了一下桌面,不经意撩起宽松裤管,让我一不留神瞥见他的假肢,心中顿时悲欣交集。他云淡风清的表情,丝毫让人感受不到这位九十三岁的志愿军,以身残志坚的毅力同艰难岁月过招,已远远超过常人的表现。

  事实证明,他占了生活的上风。摆在他面前的一地鸡毛,早已甘拜下风。

  距离那一场遥远的战事,命运之书已递增厚厚的七十多个春秋。1950年元月5日,他从四川广元剑阁县开丰区瓦泉乡牛凹平李家湾正式入伍,12月26日接上级命令入朝,驻扎平壤机场。气候多变与生死难料的运动战,随时面临与敌方交火。1952年10月,在朝鲜五层山文登公路东线的阻击战中,作为重机枪手,他带领爆破组,关键时刻掏出手雷炸掉地堡的瞬间,不幸被敌人扔来的手榴弹炸断右腿,手臂严重受伤,鲜血长流。

  他轻轻展开一方肉色的棉麻丝巾,羞涩的笑容仿佛对待初恋信物,上面印有红色的“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字样,那是中国人民赴朝慰问团敬赠他的珍贵礼物。他一直舍不得用,那条柔滑的丝巾在他颤抖的指尖,如风漫卷。

  他的十根指头,被长津湖的雪冻得参差不齐。

  他说那里太冷,战场上冻死的人太多……他的眼神陷入凝固的沉默,看上去有点落寞。但他手腕里残存的战争弹片,因他生命的陪伴从不落寞——它们常常在起风的夜晚,对他的肉体发起进攻总动员。

  有花也好,无花也好。日子如草一样,有秩无序地过着。春来吐绿,秋来发黄,夏来蝉鸣,冬来树萧。

  他始终以向上的心态面对冷暖人生,谁见了都容易被他的谈笑风生感染,他不断将自己健康的资本推给身边老伴的功劳。那个身着旗袍的女子,当初如何选择这位特级残废军人?她说那时抗美援朝回来的英雄特别“吃香”,她不仅选择了他,还为他生了两儿两女。她夸他虽然少了一条腿,那些年照样下田干活挣工分,在稻田里扯稗除草,从不输给任何一个四肢健全的人。

  他目光望向她,脸上流露出暖阳沐醉的笑容,话语顿挫间,那满口齐整的白牙,如长津湖的雪。

  我不知这世间历经那场雪的幸存者还有多少?

  历史长河中,他们习惯了静静离去与悄悄归来,他们宠辱不惊地站在生活的原点;他们是红尘中的隐者,也是苹果树下的清流,他们是硝烟散尽的火焰,也是遭受磨难尘封不灭的孤勇;他们微笑如随风潜入暗夜的落花,伴随日升月落与万物生辉。他们精神里散发着草木气息,在田园与城镇之间,像一棵隐姓埋名的树,心中却装满谷子的心事,一声蝉鸣便可以划破远方的黎明,投弹和飞机炸不死的信念,成了他们一身的痛点和一生的荣耀。

  临别时,我没有询问他机枪扫落敌机有何成就感?我只伸出两个大拇指为他点赞——因为他披着一身雪从长津湖归来,他叫李正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