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恩琪 外婆用她的手告诉我什么是味道。 老屋是在只能两人通行的乡道尽头,瓦砖灰墙,在我能上蹿下跳时被刷上了白花花的石灰,像第一次穿裙子的村姑娘。削得整齐的竹板在屋前圈出一大块空地,一条狗,一群鸡鹅,一把旧摇椅,一棵老榕树,就是空地上的全部。 小的时候,这片空地就是我的米兰大剧院、罗马斗兽场,我一天天地在这儿放肆地喊嚷叽喳,尽情地追逐玩耍。外婆一般只是静静地望着我。我猜她是羡慕,她总在屋里和灶边,才会咿咿呀呀,扯些仙姑相公。可那里没有听众,也算不上舞台,她一定也想在我的大剧院里表演。 春天,老榕树冒出新芽,老叶脱落,树荫从栏杆爬上乡道。外婆泡上糯米,洗净摘回的树菠萝叶子,坐在木桌前准备做叶贴,转过身冲我喊:“不喊你,就不会来帮帮阿婆?”我在空地上追着鸡群跑。外婆又说:“做好了你就会说好吃!妹仔人家还不学做点东西?”“我学不会嘛,再说这些外低也会卖的,差不多。”外婆不再吭声,直起腰,喘口气,继续手里的活。 我的心一下子收紧,慌张又别扭地凑上去,瘪着嘴睁大眼看着外婆。估计这时的我在外婆眼里就像一只讨好人的小黄狗,下一秒就会蹭进怀里。她只抬头佯装嗔怪了一下,手上的动作仍然没停。胖乎乎的手指快速地揪出一块糯米团,一手托底,边颠边旋,一手跟着旋转捏边,“古只手就系那做大戏里头个吐蕊或陨霜哈,要跟着那节奏节拍。”说着还举起手在空中比划,嘴里哼着几句我听不懂的曲调。 我抬头,那双手的每一道皱纹和指甲缝里都卡着粉,在黄蜡的灯光中很是清晰,粗大的手指在此时微曲,像一朵好看饱满的莲,面粉随着手的摆动在指尖洒落。我看得出神,一种奇妙的感觉从享受过无数来自这双手下的甘甜香糯的胃肠里“滋滋”地钻进心口,翻出一阵难言的味道。 秋天,老榕树依旧常绿,但仔细看,叶子的尖儿已被秋风点上了金黄。“咕噜——咕噜——”全家人都还没醒,这时候她已经头白腰弯,在厨房里捣鼓早餐。我大些了,听到声音赶紧跑过去说:“您快去休息,早餐我来就好!”可这回外婆偏不要我帮:“唔,你识个咪?煮粥个简单的嘢我怎么不做得?我还能做!”她不再理会我年纪大多休息的劝说,固执地占着灶前的位置。 我不理解,曾经她干活还要我帮着做,现在却又固执地把活儿都揽下来,像不肯上学不讲道理的小孩。 “我做的才不同那外低卖的!叶贴解毒消肿,无点甘味那点得?外低做的那些甜咪咪专呃你们这些人。”我又想起那天,外婆掀起竹织的蒸盖,在烟气缭绕中跟我说的这句话。咬下后悠长的回甘果然后来再也不能从市场里买的叶贴尝到,从前只觉得苦涩,这滋味现在才重新被我体味。 用外婆的话来说,做饭做戏都要有味。民以食为天,人以曲为大。外婆做菜和她唱曲都讲究个度和节奏,盐糖酱醋和手势步伐在不同的情况下各有拿捏方寸,多了少了还是强了弱了都会影响味道。门外汉看不懂门道,内行人一品就知道。 后来,外婆的手慢慢地离开灶台,离开我,在电视机上播放的大戏里停留一下,继续离开,离开一切声响,飘过璀璨的剧院舞台,飘向不可触及的失落…… 而在我的梦里,我的心中,外婆会穿着她爱的绒线金绣,在缭绕的烟雾里,放声唱着曲儿,那声音和姿态融成一股烟,钻进鼻腔,那是齿颊间曾留下的香甜酸辣,也是一阵延绵弥漫的回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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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手慢慢地离开灶台,离开我,在电视机上播放的大戏里停留一下,继续离开,离开一切声响
味道
来源:羊城晚报
2021年11月11日
版次:A11
栏目:
作者:梁恩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