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花开

　　□周天红

　　师傅问，娃啊，你见过昙花开吗？林大海说，昙花是个什么东西，没见过。

　　林大海问，师傅，昙花，你见过开吗。师傅说，我也没见过。

　　林大海的脑袋瓜子嗡嗡嗡地响。师傅，一个补锅的，要说补锅的手艺，那是没得话说。砂锅铜锅铁锅，烧水锅做饭锅炖肉锅，焖汤的煮菜的炒鸭子的，在师傅手里都补得好玩得转还能玩出花来。补锅匠怎么突然想起“昙花”这样高深的事情。昙花开，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师傅说，书上说，昙花开，时间短，要有缘人才能得一见。所以，叫昙花一现。那昙花一现的缘分，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林大海一下就愣了。师傅讲着昙花缘，更是高深得很，哪里像一个补锅匠，倒是有点像那补天的女娲娘娘。

　　师傅看了一眼林大海木头木脑地坐着的样子，随手从身边拿起一口铜锅放在桌上。师傅从门前捡起几大把碎石子放进铜锅里。铜锅堆得满满的。

　　师傅问，锅里还能装东西吗？林大海摇摇头说，不能。

　　师傅从门前晒坝边的沙堆子上捧起一碗细沙往铜锅里倒，细沙从碎石缝间流进了铜锅里，一点都没溢出。师傅问，锅里还能装东西吗？林大海摇摇头说，不能。

　　师傅从炉灶边捧起一碗煤灰倒进铜锅里，用手拍了拍，还是没有溢出。师傅问，锅里还能装东西吗？林大海还是摇了摇头说，不能。

　　师傅端起旁边缺了一条腿的桌子上一碗洗锅洗铁的废机油，倒进铜锅里，依然没有溢出。师傅问，锅里还能装东西吗？林大海说，能。

　　师傅看了一眼林大海，端起一碗水往铜锅里倒，水立马往外溢。师傅说，锅里再也不能装进东西了。

　　林大海站起身来，从锅里取出几坨碎石子，端起一碗水倒下去，居然一滴也没有溢出。师傅一惊，这个娃。林大海不说话，两只眼睛直直地看着师傅和那口铜锅。

　　林大海像看电影一样，看着师傅表演了一个上午。林大海就想知道，师傅花心思做这些，究竟想说点什么？应该与补锅有关。

　　师傅说，娃呀，锅装满了就再也装不进其他东西了，若是要想再装下，就得把东西往外或挪或搬或丢才行。一口锅是这样，人的心呢？

　　原本说来，林大海没想过进城学补锅。林大海一直想和后山的李二妹一辈子在一起，生生死死在一起。林大海和李二妹一起在洞子场上完了小学上中学，再从学校一起回到了村子。村里好些人都看得出来，那是从小一起、长大成双的一对。

　　偏偏就李二妹的老爹看不出来。李二妹的老爹听了村子里最有名的媒婆肖三娘的话，生拉活扯地把李二妹嫁给了村子西山顶上的赵石匠。李二妹和赵石匠结婚那天早晨，天刚麻麻亮，林大海感觉自己一脸发热，全身上下就像要被火烤着了一样，滚烫得一秒也过不下去呀。

　　爹说，娃呀，大冬天落雪落冰的，你这是发哪门子疯哟。林大海说，我不行了，我真的不行了。后来，林大海趁家里人没注意，一个大步翻出窗户，连爬带滚地溜出村子，一头跑进了城里。

　　进了城，刚下车，林大海大概是饿晕了，几大步就摔倒在车站旁边的补锅摊子门前。就这样，林大海学起了补锅的手艺。缘分呀，一切都是缘分。

　　师傅说，缘分，什么是缘分，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就像遇见昙花开一样。你和我的遇见是缘分，你和李二妹的事，也是缘分，就看什么时候能遇见。

　　师傅说着说着，又把林大海说蒙了。林大海早就听说，师傅不但补锅的手艺好，还上过学堂读过书，是个秀才。今天，林大海终于见识了，师傅几句话，把林大海说得云山雾罩的，佩服得眼睛都不眨一下。

　　师傅说，娃啊，你的心里装着怨，装着恨，那是一大堆一大堆，都装满了填满了堵满了，哪里还能装得下其他东西哟？比如，昙花开，你就是遇见了，也看不见呀。

　　林大海抬起头，听着师傅说话，偶尔提起茶壶把茶杯满上。

　　师傅说，你家里穷，那是没办法的事。李二妹家里穷，那也是事实。她娘躺在床上，害着大病，半年爬不起来，要钱医病。她爹走到那一步，也是万不得已。谁不想看见自己的儿女过上好日子呀。说白了，一切都是那个年月造成的。穷呗。

　　林大海看了师傅一眼，赶紧把茶水给师傅满上。

　　师傅说，娃啊，你都快十年没回村子没回家了吧？其实，五年前，一场车祸，李二妹的男人就死了。后来，村子里好些人上门说媒，李二妹闭门不见。她在等你呢，等你这朵昙花一现。

　　师傅真是师傅呀。林大海的事在师傅那里，掌握得一清二楚，滴水不差。林大海感觉自己在师傅面前，就像坐在澡堂子里一样。

　　林大海说，师傅，你心里装着那么多事，是不是也留了一个角落，等待一朵昙花一现？

　　师傅骂了句，你这个娃。就在师傅举起手想打林大海时，林大海转身一躲，早跑出了屋外。

　　师傅说，你个娃，干什么去？林大海说，回家，回村子，等昙花开。师傅又骂了句，你这口锅，我算是给你补好了。

　　师傅咯咯咯地笑，笑得一屁股坐在了旁边的一口废旧大铁锅里，差点把锅坐成了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