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钧先生在纽约家中通过视频发表感言 |
文/羊城晚报记者 吴小攀 长寿没有“秘诀”,提倡“牺牲健康”哲学 羊城晚报:先从您的写作谈起? 王鼎钧:建议不要谈文学写作了,总是那几个问题,我都写过了,出了书了,我现在也没有新的意见,再从书上拷贝回来没意思。咱们是晚报,访谈可否轻松一点? 羊城晚报:好吧,那就谈生活。长寿的作家好像不多,您的长寿秘诀是什么? 王鼎钧:我没有养生秘诀。我青年时期所受的训练,所处的境遇,都是教我们牺牲健康。依当年的价值标准,养生是一种自私的行为。我从未预期能活这么久。 羊城晚报:没有“秘诀”而能如此高寿,回顾总结,主要原因是什么? 王鼎钧:实在答不出来,在唯物论的大门口,我总不能说一命二运三风水。 羊城晚报:您现在一般的日常作息时间(典型的“王鼎钧时间”)是怎样的? 王鼎钧:我先后在报馆工作甚久,养成了夜间工作的习惯。出国以后,住在西半球,主要的因缘牵挂仍在东半球,两地时差正好十二小时,夜间工作仍有必要。都说夜间工作影响健康,好在我有“牺牲健康”的哲学。 羊城晚报:“牺牲健康”的哲学? 王鼎钧:我说“牺牲健康”的哲学有开玩笑的意思,事实上我并未读到成文的有系统的理论。当年的教育告诉我,个人利益和群体利益冲突,个人增一分则群体损一分,因此提倡损己。 对子女教育很开放,但老两口的生活是“中国式”的 羊城晚报:有关您的家庭情况很少见诸报端,能否介绍一下?家人读您的作品吗? 王鼎钧:我的长子学工,次子学商,女儿学医。他们在国外受教育,中文程度仅能应用,不能审美。我也不写他们,我认为他们只要在本行本业受人注目就好,不需要更多的干扰。 羊城晚报:亲情、爱情是人生的支柱,但从另一个角度看也可能是一种羁绊,您认为呢? 王鼎钧:我认为婚姻需要感情也需要爱情,感情维持日常生活,爱情支持非常的遭遇。一般来说,夫妻在年轻的时候靠感情,到了七老八十靠爱情,安居乐业的时候靠感情,颠沛流离的时候靠爱情。所谓非常的遭遇也包括陈世美点了状元,新移民中了五亿美元的乐透大奖。 羊城晚报:现在很多年轻人不愿意结婚,或者结婚了不愿意生小孩,对此您是怎么看的? 王鼎钧:现在很多年轻人对爱情失望,对婚姻失望,他们只需要男女关系,而且要把成本降到最低。他们自认为这是聪明智慧,摆脱了大自然的圈套支配。这是一时的潮流,潮流不能永驻,“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羊城晚报:这样看来,可不可以说您的婚姻家庭观是趋于传统的? 王鼎钧:您说的“传统”是指保守吗?我们老两口对子女的教育很开放,让他们能够适应美国社会。关起门来,我们自己的生活是中国式的。 羊城晚报:您上菜市场买菜吗?会做菜吗? 王鼎钧:我有过几段独居的日子,早期,我得天天吃小馆,花钱多,清洁卫生也有问题。后来有了电锅、微波炉、冰箱,超级市场逐渐取代了传统的菜市场,食物都经过处理,分类包装,这时候自炊就容易了。 我常劝人减少外食,既节省开支,也保障健康。我常劝年轻人学点烹饪,尤其是女孩子,烹饪可以使她在社交上、在择偶时增加优势。 羊城晚报:您是山东人,在美国能品尝到正宗山东菜吗? 王鼎钧:鲁菜目前在没落之中,川菜、粤菜当令。我现在味蕾萎缩,每天吃的是钙、淀粉、蛋白质,美食对我已无意义。 许多外国人赞美中国菜,我们对中国菜也颇有自信。到了纽约的曼哈顿,才发现每一个民族都有美食,也发现中菜的缺点。中式烹调强调味觉,忽视营养,还有,吃中国菜最好趁热,不宜外卖。 活在很好的世代,无悔有憾 羊城晚报:在您的人生中,应该不止一次有类似遭遇疫情的经历,对这次疫情有什么不同的观察、感悟? 王鼎钧:大疫蔓延,我想到英国史学家汤因比提出的“挑战与回应”。病毒向人类挑战,在我居住的地方,平民百姓的生活圈里,网购的回应正确,邮局的回应错误,医学的回应正确,宗教的回应错误,供给精神食粮的媒体回应正确,供给物质食物的餐馆回应错误……是否能回应,回应是否正确,决定一个人、一个行业、一个社会的兴衰。 羊城晚报:如果可以选择,您更愿意生活在哪里、在哪个年代(朝代)? 王鼎钧:忘记了是哪位作家提出来一个问题:你认为贞观之治比现在更好吗?我的答案是“不”。我认为你我都活在很好的世代,当然也常常觉得不满意,但是可以“改变那不能接受的,接受那不能改变的。” 羊城晚报:回顾一生,是否也想过“假使可以重来一次”? 王鼎钧:我不希望重来一次。人生有很多必然,也有一些偶然,即使“必然”可以重来,“偶然”不能重来。 羊城晚报:有没有什么事让您后悔的? 王鼎钧:我做的那些决定,都是只有那样做,必须那样做,我承担后果,我不后悔,但是有遗憾。“憾”和“悔”不同,我无悔,有憾。 羊城晚报:遗憾是什么? 王鼎钧:真正的遗憾是说不出来的。北宋文人彭渊材说他有五大憾事,鲥鱼多骨,金桔太酸,莼菜性冷,海棠无香,曾子固不能诗。我现在向他学习,你给我千斤,我还你四两:我一恨孔夫子删诗太多,二恨红楼未完,三恨野草太少。《野草》是鲁迅先生的那本散文集,如他的杂文能少几本,薄一点,《野草》能多几本,厚一点,中囯的现代文学史将是何等光景! 羊城晚报:对于决心以写作为职业的人来说,您有什么建议? 王鼎钧:写作是“在共同的基础上建立个人的独特成就”,共同的基础有方法,个人独特的成就没有方法。共同的基础要勤奋,个人独特的成就要天分。我晚年喜欢跟年轻的文友谈方法,因为自己写不好,希望别人写得好。所谓方法也不是什么秘诀,都是公开的知识,但是“方法”必须是行为,一旦成为“知识”就没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