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年真相

　　钟红明 上海《收获》杂志副主编

　　

　　唐颖的短篇《余生》，采用的是第二人称“你”。小说开端，“你”陷入了恐慌和焦灼，预备第一次带妈妈去泰国旅游，航班就要起飞，自己却站在没有街名没有商店也没有楼房的荒芜的街上，找不到出租车……原来是一场梦，醒来的“你”却要面对残酷的真实：母亲因为吸入性肺炎插了鼻饲的管子，是“终生”鼻饲，还是拔了管子重新喂食，恢复母亲唯一尚存的味觉，跟余生抢快乐？母亲一直都喜欢红烧肉的味道，即使吃食物的糊糊，也会喜欢肉，喜欢甜甜的蜂蜜。那个有漂亮的母亲移动着的往昔的家，往昔的身影，在“你”的脑海里，不断被各种细节触发，不断导向对衰老、病痛、死亡、生命意义……所有的指向，几乎都是坚硬的真相，是现实。

　　小说里“你”和哥哥，关于母亲，充满各种对立的意见。父亲离世后，那个一向注重打扮清秀的母亲，逐渐开始从各方面“放弃”并坚决去了养老院，在养老院里加速衰老，某一天开始认不出“你”。当“你”拿出手机里更年轻的自己的照片时，母亲笑说，她是我家小妹。那一刻，母亲看了“你”好久，终于认出了“你”，说：“头发太乱了，去烫一下，我给你钱，六块钱够吗？”

　　母亲的时间，返回了八十年代。每一次，在嘈杂的大病房里面对管子缠身的无法交流的母亲时，“你”会想“她已经不是我妈妈”，随后，这似乎触碰了道德底线的嘀咕就被赶紧撤回。而小说里的“你”，以往在人生的重要时刻，都会向母亲倾诉，这一次，“你”很想问一问母亲，到底将如何选择？可是，“你”仿佛再一次从梦里醒来，母亲看着你的目光像看着虚无，灵魂已经先于肉体远去。

　　唐颖在创作谈里说到朱利安·巴恩斯有一本写人生暮年真相的短篇小说集《柠檬桌子》，他写道：“一扇门打开了，你还没有来得及走进去它就关上了。人控制不了自己的命运，就像用红蜡纸标记过的木材被带着细长杆的工人扔回湍急的流水中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