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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洁:不能忘记的爱与诚

来源:羊城晚报     2022年02月13日        版次:A08    栏目:    作者:孙磊

    

     张洁油画作品

     广东人民出版社1980年9月

     花城出版社2011年8月

     张洁与文能在广州合影

     张洁油画作品

  

  文/羊城晚报记者 孙磊

  

  “当我离开人世时,我曾爱过的一切,将一如未曾离开我时,一样的新鲜。”(张洁《假如它能够说话……》)2022年1月21日,著名作家张洁在美国因病逝世,享年84岁。

  《爱,是不能忘记的》《沉重的翅膀》《无字》……张洁用一颗赤子之心,以“人”和“爱”为主题,书写时代与女性,留下了一大批经典作品,在不同的时期都产生了广泛的社会影响,成为一代人心中不可磨灭的印记。

  张洁以浓烈的感情笔触探索人的心灵世界,早年的她细腻深挚,晚年的她深刻洒脱,在70岁那年还开始自学油画。她在晚期小说《一生太长了》中有过这样的句子,用来形容此际也许正相适应:“我的带着一生也没有得到过的惬意、快乐,没有一丝伤感地,轻盈地向着另一个世界飞去……”

  

  唯一两获茅奖的作家

  

  张洁是中国新时期以来重要的作家之一。她是我国第一位获得长篇、中篇、短篇小说三项国家奖的作家,也是唯一两度获茅盾文学奖的作家。上世纪80年代,她还曾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提名。

  她的作品深受读者喜爱。部分作品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并获意大利骑士勋章及德国、奥地利、荷兰等多国文学奖。

  张洁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作品分别是长篇小说《沉重的翅膀》和《无字》。1981年下半年,《十月》杂志刊登了张洁的小说《沉重的翅膀》,这部把眼光投射到改革开放之初的小说再次震撼文坛。作品视野开阔,在强烈的忧患感中又不失振奋的精神面貌,沉重中见力度,曾被誉为与生活同步的力作。

  2005年,凭借着三卷本80多万字的《无字》,68岁的张洁又一次登上了茅盾文学奖的领奖台。该作品历经12年,讲述了女作家吴为及其家族几代女性坎坷的婚姻故事与人生经历,展现了中国近百年间的风云际会,对二十世纪的中国进行了独特的记录与审视。

  “张洁创作起步较晚,但是出手不凡,两获茅奖实至名归。”曾在《花城》杂志社担任编辑部主任的文能,因稿件来往跟张洁建立了较为密切的关系。

  “中国这几十年来最重要的社会进程就是改革开放,这两部作品就描写了改革开放在不同的阶段所遇到不同的问题,应时论事。”文能表示,张洁的创作具有强大的文学穿透力,不是每个作家都能做到这一点,“因为并非每个作家都有这么长的创作历程,也不是每个作家对不同时期的社会都有自己的深度体验,并用深厚的文学功底将其呈现出来。”

  

  用生命在写作

  

  文能眼中的张洁,讲究、严谨、对文字的态度非常认真。

  “在发表她的作品时,她强调一个字都不能动,如果要改,一定要跟她沟通。”张洁曾向文能表示,她笔下的每个字包括标点都是深思熟虑后写下的,不是随便用的,也不能随便改。

  这样的风范,如其说是出于深思熟虑或自尊,不如说她是用生命在写作。从清新优美到深刻犀利,张洁的文风一直在变,不变的则是作品里蕴藏的生命能量,率真而强烈,直击人心,撼动灵魂。所以她的作品总能在读者中激起巨大的反响,风行一时。

  左多夫当年任《羊城晚报》文艺部主任期间,也多次与张洁交往,并编辑过她的数篇散文:“她的文字很漂亮,优雅凝练,非常干净,几乎不怎么需要删改,但是字里行间流露的情感细腻动人。”

  文能表示,正因为逐字逐句都苦心经营、自有主张,张洁在选择报刊或出版社时十分“念旧”,不熟悉的能免则免。

  记者查阅其文学年谱后发现,从1982年到1984年,张洁在《羊城晚报》刊登了四篇散文,包括《穿黄背心的小女孩》《我什么都没有想》《五色的海》《快乐的耗子》。左多夫回忆,这些文章都非常受读者欢迎。

  张洁也多次在《花城》杂志刊登中短篇小说,包括短篇小说《波希米亚花瓶》等;中篇小说《七巧板》,1984年8月该文在由《花城》编辑部举办的首届“花城文学奖”中获奖;中篇小说《祖母绿》,该文于1985年4月荣获“第三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并于2019年9月入选由《中篇小说选刊》编辑部选编、海峡书局出版的《新中国70年中短篇小说精选》。

  张洁也有不少作品在广东出版。1980年1月,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当代女作家作品选》第1册,收入张洁短篇小说《谁生活得更美好》《爱,是不能忘记的》;同年9月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张洁小说散文集《爱,是不能忘记的》。2011年8月,花城出版社还出版了张洁中短篇小说集《她吸的是带薄荷味的烟》。

  

  对广东文坛的信任

  

  “张洁选择我们,并不是偶然,而是出于一种信任。”文能告诉记者。

  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是属于文学的时代。在广东,《羊城晚报》的《花地》副刊和文学杂志《花城》都是具有全国影响力的文学平台,郭沫若、欧阳山、徐迟等老作家,以及格非、毕飞宇、刘震云等“新秀”……都纷纷登场,名家新作纷至沓来,好不热闹。左多夫称,处于改革开放前沿的广东,领风气之先,思想开放,包容性强,《羊城晚报》在全国发行量过百万份,这种巨大的影响力也进一步助推了《花地》副刊在文坛的号召力。

  “张洁的成名作《爱,是不能忘记的》发表于1979年,在当时这样的写作是非常大胆的,突破了写作的禁区,也引发了很大的争议。但是南方的报章杂志和出版社却巧妙地接收下来,延续它的热度。”左多夫说,当年不止张洁,很多名家带有一定试验性、先锋性的作品,也往往会首先在广东得到认同。

  文能也举例,当年毕飞宇的处女作《孤岛》在其他地方接连被退稿,是《花城》看中刊发,稿费高达1600多元,而当时毕飞宇的工资才50多元。

  左多夫称,在《花地》刊发的稿件,既要保留作品的艺术性、文学性,同时对于宣传政策也要有充分的认识和把握:“不少作家成名后曾说‘我从花地来’,这在当时的文坛确实是一种写照。”

  左多夫说,有一年张洁作为中国作协代表团成员出访美国,归程途经广州还特意通知了他,“当时张洁一行人专门来《羊城晚报》编辑部看我们,关系非常融洽”。

  文能也提到一个感动他多年的细节。有一年《花城》编辑部去北京参加活动,文能没去,张洁得知后,特意托编辑部的同事给他捎回一颗大白菜!“一颗白菜在常人看来并没有多珍贵,但她觉得当时南方可能没有这种蔬菜,就特意送给我,她那颗待人的真诚之心非常珍贵。”

  

  真正自觉的女性意识

  

  文如其人。用“赤子”二字形容张洁,再贴切不过了。在文能看来,张洁为人真诚坦荡,十分纯粹:“她把自己摊开在文字里,没有矫饰,没有遮掩。”

  不同于一些回忆文章所描述,文能熟识的张洁并不缺乏生活能力,也不会丢三落四,反而跟她的文字一样,是一个讲究且严谨的人:“我去过几次她北京的家,干净整洁,她会亲自下厨做饭,也没有请住家保姆。”

  文能和张洁能建立如此密切的关系,除了编稿,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都是“养猫族”,张洁经常与他交流养猫的心得,“而且她那只猫还是她妈妈留给她的,意义更为特殊”。

  自小随母亲长大的张洁,对于母亲有着深厚的感情。母亲去世后,张洁在长篇纪实小说《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中,把失去母亲后的痛与悔写得痛心彻骨,写出了一种情感所能达到的极致,被称为“啼血之作”。后来作品被改编为电影,由斯琴高娃主演,在全国引发热烈反响。

  文能表示,张洁的创作与其生活经历和家庭结构息息相关:“张洁妈妈早年守寡,张洁本人早年离异,带着一个女儿生活,一家三口都是女性,长期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让张洁对女性有着非常深刻且细腻的感受和体验。”

  他认为,张洁对女性的书写将中国新时期的女性文学推到了一个新高度,对后来女性文学的创作起到了引领作用。王安忆也认为,张洁的作品从个体出发,是中国文学里真正具有女性自觉意识的作品,她在中国新时期文学里是第一人。

  在张洁书写女性的作品序列中,文能觉得小说《知在》的意义还有待进一步挖掘:“这是张洁唯一一部古代题材的小说,也是一部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作品。在这之前,张洁笔下女性的情感必须依托在某一个男性身上才是完满的,但是在这部作品里,她写的西晋皇后贾南风,一再被男人抛弃,最后依然是独立且完整的,这个时候她笔下的女性已不再需要依附于男性。”

  

  【文摘】 

  

  如果你们喜欢我的画,我很高兴;如果你们不喜欢,臭骂一顿,我也不在意。我现在的状态是云淡风轻。

  很多年前,我写过一篇短文,我说当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希望我只记得那些好的,忘记那些不好的。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太不容易了。就在七八年前,睡到半夜,我还会“噌”的一下坐起来,对着黑暗大骂一句,然后再“嗵”的一声躺下。可我现在真的已经放手。

  我从不相信任何宗教,但我相信一些奇怪的事。我常常会坐在一棵树下的长椅子上,那个角落里的来风,没有定向,我觉得那从不同方向吹来的风,把有关伤害、侮辱、造谣、污蔑等等不好的回忆,渐渐地吹走了,只留下了有关朋友的爱、温暖、关切、帮助等等的回忆。

  我还认识了一只叫Lucy的小狗,它的眼睛干净极了,经常歪着小脑袋,长久地注视着我。当它用那么干净的眼睛注视我的时候,我真觉得是在洗涤我的灵魂。我非常感谢命运在我的生命快要结束的时候,给了我这份大礼,让我只记得好的而忘掉那些不好的回忆。

  ——摘自张洁2014年10月23日于中国现代文学馆举办的个人油画展开幕式致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