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失的房子

　　□葛成石

　　

　　早春，百实村的山头笼在烟雨中，山野的新绿欲露还羞。一条水泥乡道绕至半山腰，终于泄了气似的，开始滑向谷底。几排房屋顺坡而建，在树丛中若隐若现。

　　唐小年是来找父亲唐大年丢了的一座房子的。当然，他并不抱什么希望。

　　重病中的唐大年，突然说他丢了一座大房子。父亲后半辈子病恹恹的，母亲说他是因为活得太憋屈。父亲的同学混得再一般的，也生活在地市级以上城市了，只有他一直窝在小县城，官至副股级。病久了，就要说胡话。可胡话也是遗言，得听。小年是这么想的。

　　云雾渐渐散去。坡下有座房子，屋后有条路，又可以通二楼。父亲临终说，他的房子很大，上接天，下挨地；二楼后墙开道门，通后路；一楼正面开道门，通前路。小年觉得眼前景象是巧合，但还是想绕到屋前去。

　　父亲说了，屋前用石块垒了个鸡圈。没等小年近前，屋后的门开了，走出来一个中年男子，年龄和小年相仿。男子背着手，朝着小年的方向开了腔，这位阿叔盯着这房子老半天了。你要是商人，那我跟你说，这屋子绝对没有商机……不过你似乎更像个文化人。

　　嗯，没商机，但有玄机，我来跟你说个笑话。小年接了话。

　　说来听听。

　　我是第一次看到这房子，你让我猜猜，猜错了别见怪。你家门前是不是有石块垒成的鸡圈？垒鸡圈的位置之前是不是有个沼气池？小年按父亲的描述边讲边猜，但听上去底气明显不足……

　　男子走近小年，问，你是？

　　他讶异的表情，和小年一个样。

　　其实这是小年第二次来寻房子了。第一次，小年按父亲描述的道路特征一路寻过去，却只发现山坡上层层叠叠全是坟墓。小年母亲说，看来你爸是为自己找风水宝地呢，死后的事都想好了，心事太重，怪不得要生病。父亲死后，小年就把他安葬到那里，算是完成了他的遗愿。这次来，就是为父亲烧炷香的。烧完香，小年顺便一打听，说往前再转一个山头就是百实村。百实村？父亲不就曾在百实村蹲过点吗？于是他就找过来了。

　　前面的问题猜对了，也许是巧合。接下来的问题，小年想都没想过能得到什么答案。记得父亲临走那天，浑黄的眼窝突然充盈了液体。他双唇翕张，声音微弱，透露了最后一个秘密：鸡圈下有鲤鱼，鲤鱼，喝酒，死了……

　　以前沼气池是养鱼的吗？谁倒了酒下去，鱼全死了？小年弱弱地问。

　　男子上下打量他一番，不再答话，转身要走。小年也自觉问得愚蠢，沼气池和养鱼怎么可能有关系！他只得对着男子的背影解释：这是老头子走之前说的胡话，他还特别说是鲤鱼，你别见怪……

　　早春的山风吹来，道旁香樟树的叶子哗啦啦地响了几声，正好化解此时的尴尬。也罢，没结局或许才是好结局，若房子真是父亲的，那会有更多理不清的问题等着他——小年像他父亲，怕事。据说父亲在农村蹲点时，有一回一个村民仰起脖子喝农药，父亲当场吓得尿了裤子，回到家还一身尿骚味。

　　小年折了一条树枝，衔在嘴里，有了却心愿后的轻松。不料，那男子嘴里念叨着“鲤鱼”，追回来了。

　　男子说他是这里的村支书，房子是村委的。年龄相仿的两个男人，找了块石板坐下。日头还没撑开云层，天边有深褐色的云团，像裹挟着天大的秘密……

　　一年后，小年从手机上看到一则当地新闻。百实村委门前的鸡圈下，挖出了一具尸骸。经查实，死者是一个外号叫“鲤鱼”的建筑队包工头，谋杀者是十年前已从村委退下来的一位村干部。据他交代，那夜的雨下得很大，屋外连个鬼影都不见。鲤鱼从外乡的工地回来找他结工程款，两人一边喝酒一边算账。当大把的钞票被取走的瞬间，村干部借着闪电瞥见了屋前的一片白光——那是蒙在废弃沼气池洞口上的塑料薄膜。送客时，他一个激灵，引了鲤鱼朝塑料薄膜走去……雷雨声淹没了这一出并未刻意谋划的阴谋。可是，他竟忘了，白天自己曾对一个下村来的蹲点干部提过：你要是会喝酒就好了，今晚鲤鱼会带酒来……

　　清明节，小年搀扶着母亲来扫墓。墓地的明堂前居然摆着碗碟；旁边一座新坟，也摆着同样的碗碟。母亲老泪纵横，说，老头子，难为你了。小年说，爸，您丢失的东西，全找回来了，你可以安息了！

　　纸钱燃尽，一缕青烟悬浮在母子俩头顶，很快又被风吹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