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视觉中国 |
□董改正 阿姝六岁时,有一天,妈妈对她说,外婆要来咱家住了。阿姝眨巴着眼睛。小红帽有狼外婆,澎湖湾里也有个外婆,这个外婆是从哪个故事里走出来的呢? 妈妈牵着她的手,说去接外婆。路很长,她们坐着三轮车,从这个巷子转到那个巷子,还没看清楚路旁那盆花,那只蝴蝶还没来得及落下去,车子就转了弯……终于,车子突突地喘着,用力蹿上一条高坝,坝下是一条好宽好长的江水,阳光铺在水面上,波浪推过来,猛地一下就碎成了一万个小镜子,直晃她的眼睛。外婆会从水里游出来吗?阿姝被自己的想法激动得小脸通红。但她只是抿紧嘴等着。 忽然有人说:“来了,来了!”远方的水面上慢慢出现一艘船。江水开心地扑过来,哗哗的,阿姝也很开心。水边忽然多了很多人,他们都伸头望着那船。阿姝也跟着看。 船靠岸了。人群骚动起来。有人挑起了担子,有人拎起了布包,有人抱起了孩子。阿姝紧紧拉住妈妈的手,妈妈的手汗津津的,阿姝的手也流汗了。突然,妈妈大声喊:“妈妈!妈妈!”她放开阿姝的手,举起双手对船上喊。很多人看向她。妈妈脸红了。阿姝却愣了:妈妈也有妈妈? 一个编着圆圆发髻的老太太慢慢走过来,青布褂子,满脸褶子,一笑,简直就是一枚大核桃。但阿姝觉得外婆应该就是这样的。外婆放下行李,抱起她,贴了贴脸,喊道:“姝啊,我的小孙女……”外婆的脸软软的,热热的。 没几天,阿姝就成外婆的小影子了。外婆纳鞋底,阿姝坐在一旁;外婆补衣服,阿姝坐在一旁;外婆做饭,阿姝伸头望着;外婆低身说,姝啊,你去玩呀,一丈红开了,那么美。阿姝不去。 有天早上,阿姝醒来时,没见到外婆。她正准备放声大哭,外婆却出现在门口,胳膊上挎着一篮子青叶子。外婆让阿姝跟她采粽叶去:“外婆给你包蜜枣粽子,好吗?” 采来粽叶,外婆又烧水,煮叶子、泡米。外婆笑眯眯地看一眼阿姝,从一个小包裹里,倒出一堆黑红黑红的、圆圆的东西。她把它们泡在水里,一会儿它们就鼓起来,变得鲜红。外婆洗了一个递给她,说,这是蜜枣。阿姝拿门牙轻轻咬一口,拿舌头舔一下咬碎的皮肉,甜味从舌尖上一溜儿奔下去,直达心口。阿姝讶异地看着像变魔术的外婆,大口吃起来。外婆怜爱地看着她,光从明瓦间射下来,照在她银色的发髻上,像一个小雪堆闪着光。 粽叶铺在晒匾里,风吹过来,沙沙地响着。蜜枣泡好洗净了,码在盛汤的大碗里。糯米也浸泡得变了色,白融融的。外婆却不急,坐在门前绱鞋子。“呼哧”一声,她把线从鞋底里拽出来,又拿起锥子,在头皮上蹭一下,再慢慢用力扎进去,再拉,再拽。不远处的楝树,悄悄落了一地的紫花。阿姝很想告诉外婆,可以裹粽子了,但她没说。她在看一只从沿着电话线攀援的豆藤上掉下来的天牛,它手忙脚乱地翻过身来,又慌里慌张地试着展翅,飞走了。它是打盹时失足了吗?阿姝抬头看,天蓝得很,看得她差点没一头栽进去。外婆扭头对她笑,阳光照到她脸上,像一圈圈水纹漾开。 “姝啊,去睡会吧。”阿姝没有说话,进屋上了床。明瓦漏下的光线里,有许多虫子一样的灰尘在不倦地飞着。她在吐着细泡的糯米飘散开的酒味中,和衣侧身睡着了。外婆绱好一只鞋底进来时,把她小小的身子轻轻翻过来,脱了鞋,盖了被,忽然尖叫起来——阿姝的脸怎么肿了?一个红红的大疖子,鼓在白嫩鲜红的腮帮子上。外婆颤抖地摸上去,那疖子动起来——从阿姝的嘴里掉出来一个大蜜枣。外婆忍不住笑了,笑得蹲到了地上。阿姝被笑醒了,呆呆地看着外婆。 在这样的光阴里,阿姝慢慢地长大着,外婆慢慢地老着。有一天,姑姑说接她过去住几天。她不舍得外婆,拉着卧在床上的外婆,说:“你别走。”外婆笑着点头。可当姑姑送她回来时,外婆却不见了。妈妈告诉她,外婆走了,坐船走了。 屋子里空了,明瓦下,依然有无数的灰尘在奋发地飞扬着。一切都像是没有发生过,可是她的心里空空的。她又想起跟妈妈去接外婆的那天,突突响的三轮车,拐了一个弯又一个弯的小巷子,她似乎看清了那些当时来不及看的花,还有一只白蝴蝶慢慢落下去……在万千个浪花中,远处开来一艘船,从船上走下来的外婆,脸笑成了核桃,跟她贴着脸,却一点都不扎人,软软的,热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