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店火爆一幕

　　□刘荒田[美国]

　　这是绝不掺水的实事，发生在旧金山日落区一家面包店。

　　2022年春天一个早晨，F先生进去，打算买一杯咖啡和两只菠萝包。疫情肆虐这两年，顾客排队，彼此距离六英尺已成习惯。不过，此刻店内空荡荡的。老板是四十多年前逃离越南的华人，和F熟悉到这样的程度：这头看到F进门，那头问也不必问，从保温柜夹出菠萝包。可是，今天情况有异。

　　因为F忙于接听电话，没注意周围。前面的顾客离开后他便趋近柜台。F来不及说话，背后有人说英语：“我在排队呢！”F转身一看，是白人男士，六十上下，一头银发蔼然发光。F连忙道歉，退到一旁。老板向F点头，笑了笑，算是打招呼。

　　老人买的是牛角包和墨西哥包。老板把包子装进纸袋，放在玻璃柜台上，老人付钱，拿起，转身之际，一位三十来岁的白人男子从外面径直走向柜台。

　　F对他轻声说，轮到我呢。年轻人说，怎么是你？我先到。F没有和他争辩，退两步，说，没问题，请……做了一个“谦让”的手势。

　　市井常常发生的芥末之事，本来很快过去，天下照样太平。不料正欲离开的老人停步，对年轻人说：你错了，这位先生排在你前面。

　　年轻人说：人家都承认我比他先到，怎么轮得你说话？

　　不，你错了，我是目击者，可以作证。老人说时两眼盯着老板，意思是：你也是证人嘛。老板摊手，苦笑，意思是：这有什么好争的？

　　老人不依不饶，对年轻人说，人家礼让是一回事，他是不是排在前是另一回事，事实务必弄清楚。

　　年轻人急了，耍起横来：关你屁事？

　　“怎么不讲理？你必须承认，你是排在他后面的。”老人的嗓音大起来。F本来不想介入，息事宁人是他的处世方式。

　　年轻人看了看门外，很不耐烦。F顺他的目光看过去，街心有一辆皮卡，闪着停车灯，那是阻碍交通的“双重停车”，会吃罚单的。“给我一杯咖啡，三只甜甜圈。”他对作壁上观的老板说。

　　“慢着，你应该先承认犯了规矩。”老人以眼色阻拦老板。

　　“你存心找晦气吗？我不客气了！”年轻人发火。

　　“我怕你！谁是谁非不弄清楚不行。去哪里都不守规矩，就是看不惯！”老人寸步不让。F目睹比自己小几岁的老人，脸孔通红，颈部青筋暴突，顿时理解他的原则：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在乎的仅仅是“公平”本身，务必分清楚：谁在先谁在后；“打楔”对不对。

　　站在角落的F不能再龟缩，站在两人中间，高声说话，让两位快要动手的异族男人冷静下来。趁空隙对年轻人说：“请您先买，对你来说，时间就是金钱。我呢，一点也不赶。”

　　盛甜甜圈的纸袋和加盖的大号热咖啡，已放在柜台上。是两人舌战时老板不声不响地办好的。年轻人付了钱，匆匆离开。火气已下来，F从他的表情看出愧意。年轻人对F说谢谢，但不敢看老人。

　　老人不走了，坐在柜台旁的小方桌一侧，刚才给气得够呛，要休息一会。

　　F对仗义执言的老先生道谢。老人说，我不是因为你才出面，所有不公正，只要遇到，都非抗争不可。

　　F想起本市一桩劫案，挺身而出与劫匪搏斗，救下受害者的，是外州来的年轻游客，而他死于劫匪枪下。他和老人是同一类。F满怀敬意，目送老人蹒跚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