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学韵 多年以后,震川先生回到了那一间小小的项脊轩,望着枝缠藤绕的篱笆木门,心里头百感交集。他轻轻拂袖,掸去门把上的尘灰,吱呀一声,门开了,像是知晓故人的归来。 沿着青石板路望去,繁芜的杂草丛中,手植的枇杷树映入眼帘,亭亭如盖,亭亭如盖……几缕阳光从密密匝匝的叶隙间倾泻下来,用丝缕温情雕刻着往日的小轩:茂盛的兰桂,反照的日影,案头上的书卷,未燃尽的油灯,乳白色的象笏,以及亲人们的音容笑貌…… 和震川先生一样,我也回到了那条灰白色的街道,站在那一栋旧式居民楼面前。原先安装在一楼、面朝大街的深青色大铁门已经拆除,留下来的只有因频繁开关门撞击而成的凹缝。我畅通无阻地迈进仅有少量太阳光线照进的小巷,视线在两侧灰暗斑驳的水泥墙上搜寻着、扫描着,然后定格在某一瞬间——儿时在墙上刻下的三只小火柴人儿,它们还在。 我凝望着最初的凝望,满怀温柔,满怀感动,仿佛是一场跨越时空的交汇。 那栋楼是爷爷留下的,一共九层,爸爸一家住在五楼,三叔家住在四楼,四叔家住在三楼。老式居民楼没有独立的阳台,没有直上直下的电梯,但有夕照下的阅读时光,有一家人的团圆饭,有三个小屁孩儿的笑与泪……在那栋旧楼房里,那些曾经存在过的悲欢离合,成为难以割舍的童年记忆。 在《项脊轩志》中,归有光曾描绘修葺前项脊轩的模样——尘泥渗漉,雨泽下注,潮湿如青苔般肆意滋长,屋内昏天暗日,待久了令人产生晕眩之感。书斋空间有限,案头上书卷尚且无法安放,更何况他勃发的意气。和项脊轩相比,我对自己的旧屋不禁要感叹一句:幸甚至哉! 旧屋的“阳台”只是沿着窗户搭建的一排粗铁丝网,上面放着许多植物盆栽。有两盆“肥美”的芦荟,是奶奶从乡下移植过来栽种的;有一盆兰花和一盆水仙花,是每年逛花市时妈妈必须置办的“年货”;还有爸爸最爱富贵竹,时不时带回来几枝,一齐放在长型的陶瓷花盆中,直至插满,苍翠欲滴。闲暇时,他们总爱争论谁的植物更耐看或更旺盛,而我在一旁观望“看戏”,偶尔充当一下“墙头草”,心里也甚是愉快。 我喜欢下午趴在阳台边上读书,阳光透过铁网洒落在书上,形成格子状的光影。累了,便俯视街道上穿梭往来的人和车,猜想着他们的故事;抬头远眺,目光越过林林总总的居民楼,可以望见眷恋在半空上的落日。夕阳西下,书面上的光影逐渐从书的一端移动到另一端,从阳台一头的盆栽移动到另一头的盆栽…… 再回望几百年前的项脊轩,修葺过后,一切都焕然一新,震川先生得以在干爽明亮的书斋畅意阅读,读书时的思绪也随之清晰起来。于是乎借书满架,无所不读。忽而偃仰啸歌,听万籁声;忽而冥然兀坐,写一案文……豪放自在,悠然自得。眼倦时,透过一扇嵌着古木的窗牖,可见寂寂庭阶啄食鸟,可见一轮明月上半墙,亦可见几枝桂条影斑驳,有如东坡“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之妙也。渊沉于此,震川先生也不禁发出感叹:东坡啊东坡,只恨我生不在彼时,要不我也能与你共享那一夜的月明,畅谈那一刻的人生,你也不用遗憾少了那一个闲朋挚友。 如果说,震川先生未分家时的项脊轩是“庭中通南北为一”,那么我的则是“楼中通上下为一”,一家只需在自己所在的楼层往楼梯处喊一声,响亮的回声便可迅速将信息传达至不同层的另两家。而在家中,最经常吆喝的要数奶奶了。她喜欢上下穿梭于三层楼,也不嫌累,不管是逢年过节,还是日常相聚,只要她喊一声,我们便会来到她所在的一楼,聚在一起吃饭。 饭桌上的时光是轻松和谐的,特别是年夜饭,一家人相聚于此,小孩儿坐在一起互相打闹嬉戏,奶奶不住地唠叨柴米油盐生活琐事,父辈们举杯畅饮,聊聊过往一年的经历和收获,谈谈新一年的计划和希冀,颇有一丝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之况味。在这一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饭桌上,过去一年纷纷扰扰的烦恼和形形色色的喜乐,似乎都得以安放在桌的一隅,弥漫在空气中的,是一家人、十颗心汇聚在一起而发散开来的温暖。 2012年,爸爸拿出了十几年的积蓄,购买了当时市里一个新楼盘的套房,我们一家成为最早从老楼搬走的。还记得搬家大货车来到楼下的那一天,我在自己房间里独自待了很久。日影下的文字、饭桌上的碗筷、泥墙上的小人……直到爸爸妈妈敲开房门,我才从深重的记忆中醒来,走出房门,客厅空空。 随后几年,三叔和四叔也陆续从老楼搬离,迁到不同的小区。虽仍在同一市区,但因奔波于各自的工作与家庭,一起聚首围桌吃饭的时光越来越少了。而由于年龄的增长,腿脚不便,奶奶不再能够频繁地来往于三家之间。尽管如此,老人家仍常念叨:要努力读书啊,阿嬷希望在有生之年能看到你考大学、读研究生。 震川先生也曾回忆起大母的喃喃之语:“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听罢,仿佛夹杂着时光远逝的一丝悲凉,但在苦累暗淡之中,又一切都生了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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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项脊轩
来源:羊城晚报
2022年06月07日
版次:A10
栏目:
作者:谭学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