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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九九表”说起

来源:羊城晚报     2022年08月02日        版次:A10    栏目:    作者:刘荒田

  □刘荒田[美国]

  

  某日,和以宣扬幽默享誉海内外的女作家W聊天,她说了一桩亲历的轶事:早年在台湾,她和一群朋友聚会,座中有一位是教高能物理的大学教授。W谈起,台湾的小学由于取消背诵“九九乘法口诀”的功课,许多学生遇到乘法算题只能抓头皮。三年级的算术老师上课时,在黑板上写出一个问题:“三乘以七等于多少?”课室内一片安静,因都不会口诀,没人能够马上回答。老师等了好久,连连叹气。终于,一个虎头虎脑的学生站起来,冲口而出:“老师,不理三七二十一,我回答……”W说到这里,稍作停顿。专心研究基本粒子的教授从来没想到,简单不过的九九表也有文章可做,把头伸到W面前,迫不及待地问:“这学生说等于几?”W慢悠悠地揭开谜底:“他说三乘以七等于六十八。”每一个在场者都笑痛了肚子,除了W。

  类似“三七六十八”的笑话,学加法时就有。一个上小学一年级的小孩做功课。第一课是学写一、二、三。他很快晓得怎么写——“一”之后,每个数字依次添一横,自以为已掌握全部数字的写法。后来,老师布置了新作业:写出数字“万”来。到了交作业的日子,大家都完成了,他还忙得不可开交。老师检查,他在白纸上写了无数横杠。老师问他写什么。他说就是写“万”字,差得远哪!才划了一千划。

  加法之为用,若人事关系限于浅层,比如电话号码簿、微信朋友圈、电子邮件的地址簿,里面的许多名字,不少是偶遇的,某次社交场合握过手的,因某种利益而暂时结交的,如果还用得上,加上即可。减法亦然,用不着时便删去。

  如果说,加法是物理学,那么乘法是化学。前者指渐变,一次运算仅是简单的增加,后者却是跳跃式突变。但凡深度思考,由此及彼式或多头并进式,其间必有跨越,凭直觉一步到位。在清代,大官胡林翼看到安装了引擎的洋船在江上来去如飞,当场吐血倒地,数日后恨恨而死。置他于绝境的,不光是一幅江上风景,而是洋船背后的逻辑——敌国武器先进,天朝大势已去,从自己、家人到天下臣民,将来无一不遭大难,而他回天无力。触动心事之后,脑中一下子得出灭亡在即的结论。这就是乘法。如此说来,当老师是幸运的。他一个人的奉献,岂止惠及一个班,一所学校?一届届学生把老师的教导传承下去,有如种子撒播,以人的灵魂为田园。反过来,早年被误导的一代人,头脑中的毒素到晚年依然作祟。

  诗人陈黎有一首寓意深沉的俳句:“云雾小孩的九九乘法表/山乘山 余下树/山乘树等于/我,山乘我等于虚无”。从山和山相乘,到山和树相乘,再到山和我相乘,最后归于寂灭。教人回味。

  我们也可以在背诵过九九表数十年后,效仿陈黎做心灵的功课。比如:男乘女等于家庭,父母乘以儿女等于爱,勤奋乘以才能等于小康,机遇乘以奋斗等于成功,成功乘以骄傲等于失败,雨水乘以种子等于绿色,鸟鸣乘以松荫等于隐逸,月光乘以独影等于相思,青苔乘以蛛网等于废园……

  最后须强调,无论什么,乘以陈黎俳句中的“虚无”,得数都是零。这一点,九九表没列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