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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剧老太的戏剧人生

年轻时宁愿拾荒也不愿唱戏,年老了一个人也要把戏唱下去

来源:羊城晚报     2022年08月20日        版次:A06    栏目:    作者:谢小婉、郭依璇

     提着表演设备,穿梭在广州街巷

     一个馒头,就是一顿晚餐

     夜里在广州街头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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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两面镜子,对照着整理发型

  

  文/羊城晚报记者 谢小婉 实习生 郭依璇

  图/羊城晚报记者 姜雪媛 实习生 郭依璇 蒋雪晗

  

  或许你也曾在广州街头见过她——穿着戏服,戴着花白头套,妆容厚重,唱着豫剧曲目,自称是河南某豫剧团老艺人,因剧团解散,外出卖艺。提起她,不少人都会记起:在正佳广场、天河城、石牌桥等人流量大的地方都见过她,是那个唱豫剧的老奶奶。

  近日,这个唱豫剧的老奶奶频繁出现在各大社交平台上,围观者中,有同情与敬佩,也有不解及质疑。7月下旬,我们找到这位在广州街头唱豫剧的老人家冯变,听她讲述自己的故事。

  

  浓妆重彩厚衣 酷热街头表演

  

  七月以来,广州连遭高温天气,最高温逼破40℃,地表滚烫,行走一会,薄汗透衣,更遑论在外停留许久。

  这样的天气里,豫剧街头表演者冯变的身影更引人注目。她身材不高,着长衫戏服,戴发套,配抹额,满头簪花,油彩分明。虽妆容厚重,仍可辨得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家,顶着烈日在天河城前咿咿呀呀唱着豫剧,身前铺着写有文字的白布,自称是河南省周口市太康县人,因剧团解散,所以到外地旅游卖艺,过往行人偶有投掷零钱,她便作揖致谢。

  近日,这一幕被路人拍下,陆续发散在各个社交平台上,引发热议,一是因为高温天气,户外长时间演出实属不易,二是表演者年事已高,妆容齐全坚持卖艺令人动容。

  小颖便是其中之一,她从网上评论中获知冯变惯常表演的地点,特地赶来支持,担心扫码线上支付于老人不便,她还贴心准备了现金,“将心比心,如果这是我的奶奶,顶着这么热的天,一唱大半天,我挺心疼的”,无过多言语,她将零钱投掷进冯变跟前的红色塑料桶内。

  有人动容,也有人质疑。有网友对其豫剧团艺人的身份提出疑虑:“我之前路过的时候留意了一下,感觉这个奶奶动作有点含糊,嘴巴也只是在对口型,看起来不像是练过的。”

  在旁维护交通的志愿者李大爷时常看到她:“这些年不止她一个人在街头表演豫剧赚钱,还有另外几个,都在广州这些商圈游荡,他们是一起的。”

  据2013年相关报道,在广州天河城,确有一群老艺人每天穿着戏服在街头卖唱。他们同样来自河南省周口市,都曾在县级剧团待过,后来剧团解散,只好回乡务农,在农闲时节组团一路南下来到广州,租住于冼村,每日到街头卖艺。

  近十年过去,依旧漂泊在广州的,只余冯变一人,“这些年(剧团的人)老的老,死的死,就剩我一个了”。冯变对于自己引发的热议似是一无所知,仍旧每天外出,将豫剧经典曲目《打金枝》《朝阳沟》《花木兰》等翻来覆去地唱一遍,卖艺赚钱。

  网上热帖发帖者“程小狮”说:“并不是因为她‘惨’而给钱,而是被她在三四十摄氏度高温下,穿三四层衣服室外工作触动到。”也有网友评论:“不管是不是假唱,六七十岁的老人穿着这么厚的戏服,在近40℃的高温天气里连站几个小时,真的很不容易,我就想为她的努力鼓掌。”

  冯变的演出在广州街头确实醒目。在现代大都市汹涌的人流中,站立街头一角,着传统戏剧服装演传统戏曲,往来路人难免侧目,而作为中国五大戏曲剧种之一的豫剧,发源于河南开封,在南粤大地上发声,更属新鲜。不同于京剧与粤剧,豫剧极具中原地区特色,为之驻足者,或因一时好奇,或因那一团化不开忘不掉的乡愁。

  纵使大多数广州人并不能看懂冯变的表演,对唱词也一知半解,但传统戏曲的特质还是引起了不少人的共鸣。网友“三火”提到:“(这种)服装、打扮,以及使用的方式可以或多或少让国粹被传承、被更多人知道。”

  

  历经几许波折 重走唱戏老路

  

  7月26日,记者来到棠东,在冯变租住的城中村小屋内,与她有了一番对话。

  她不识字。

  “您的名字是哪个字来着?”

  她比划着头发:“好像是辫子的辫。”

  也记不清年岁。

  “只记得姐姐比我大六岁。”

  后续通过身份证上的信息,我们才知晓,眼前人名为冯变,1958年生人,出生于河南省汝南县一个小村庄,其同母异父的姐姐张彦芹居住于河南省太康县,母亲亡故后,姐妹俩相依为命。据冯变所述,姐姐一家均在太康县的某豫剧团工作,她16岁起便跟随姐姐在豫剧团学唱戏。

  在团里边学戏边跟着下乡四处表演,如此三四年后,好景不长,豫剧团生计难以维持,就此解散,冯变的曲艺之路也由此中断。

  为了继续生活下去,冯变跟着姐姐开始沿街乞讨,近到隔壁南阳市,远到跋山涉水去贵州。22岁时,冯变许了婆家,生下两个大胖小子,但没能过上想象中的安生日子。“我老伴当时去给人家盖房垒墙头,一天就那么点钱,他还要花钱抽烟,让家里两个孩子怎么办。”冯变回忆,“我心里毛躁,跟他生气,就自己出来了,一路摸到广州。”

  那是1994年,从未上过一天学的冯变,“广漂”也是临时起意,未作长远打算。她从“脏累差”的拾荒工作做起,安稳下来,气又消了之后,向家里报了平安,顺带把丈夫也拉来广州,一起“捡破烂”。那个年头,易拉罐一个五分钱,矿泉水瓶一个三分钱,夫妻俩每天拉着板车走街串巷,从破烂中拾金,慢慢攒钱帮助两个儿子在老家盖房娶妻。

  后来,姐姐张彦芹与旧时同在豫剧团的好友结伴,一行六七人也来到广州,在街头卖艺过活,而冯变这回并未跟随姐姐的脚步,再唱起熟悉的河南梆子。

  年少时天不亮便早起练功,在师傅严厉的目光和一下又一下的竹鞭中被不断“敲打”,尔后,又随着师兄师姐们走遍乡野登台献艺。台下满是质朴面容,带着从地里刚浸出来的汗水,围观仓促搭就的草台,冯变就在这台上,在一出出折子戏里演着他人的人生,参与他人的悲欢。

  但在冯变自己的人生里,她不是永远在台上的那一个——“当时都住在冼村,她们唱戏的就住楼上,我捡破烂,就住在楼下。”冯变道,“她们唱她们的,我捡我的,有人嫌我捡破烂脏,但像团里的凤莲、小霞待我还挺好。”

  从台上退下来,冯变并没有离这门曲艺太远,她成了听戏的那一个。楼上是昔日的世界,戏服悬挂,油彩散落,在时不时传来的咿呀开嗓练声里,楼下的冯变埋头拾掇捡来的“破烂”。

  2008年,丈夫确诊食道癌,次年病逝。冯变又回到广州,继续在垃圾堆里翻腾了两年,终于将丈夫治病欠下的一万元债款偿清。常年与重活打交道,冯变的左腿已被压弯,静脉曲张得厉害,走路不利索,登台阶都很吃力,姐姐劝她:“你腿跑不动了,来跟我一起唱戏吧,你儿子都成家了,赚个一毛两毛,就当自己的零花钱。”

  又一次重新开嗓唱戏的选择摆在跟前,这一回,冯变还是没答应。她没将姐姐的建议听进去,“我丈夫才去世没几年,我怎么唱戏都唱不了,我心里唱不进去”。而后继续拾荒为生,至于为何没在家里颐养天年,她语焉不详,含糊其辞,只是叹气:“跟家里人没缘分。”再加上闲不住,在外更觉自在,索性跑来广州。

  随着年岁渐长,拾荒愈感吃力,在姐姐一再劝说下,2017年,冯变加入这支队伍,在姐姐与凤莲等人的帮助下,重拾豫剧表演技艺,在街头卖艺求生。

  昔日乡村戏台,今日广州街头。台下质朴熟稔的乡亲容颜幻化成他乡面孔,冯变一开嗓,河南腔调混在一派岭南音韵里,散在人群熙攘中。

  此前,与唱惯豫剧的姐姐不同,冯变一直选择走上另一条道路。林语堂有言:真正的人生,其中总包含有一种无可避免的性质,只有最好的戏剧才庶乎近之。仿若命中有定,兜兜转转这么些年,在冯变的“意料之外”,无可避免地,在广州,她最终重走唱戏老路。

  

  羊城漂泊半生 如今独剩一人

  

  如此过去五年,正如冯变所言,“老的老,死的死”,他们渐渐唱不动了。

  “姐姐也干不动回家去了,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偶尔我表弟会过来,我们就一起去街边唱,凑合过日子。”冯变说。

  据冯变所述,她与家中仍有联系,今年国庆期间大孙子即将结婚,她打算八月份就先提前回去。

  但她也仍说,还会再来广州,“这里人好,我过得也自在。”

  每天都过得很是规律,一周七天,除了周一休息外,冯变每天都化妆穿衣去“上班”。每日七点醒来,赶着去市场买昨天剩下的特价菜,“一大袋白菜只要两块多,回来配着稀饭和疙瘩面吃。我不爱吃肉,一天三餐就吃这个。”日子清贫,但她觉得很轻松,“没有人管我,也没有烦心事。”

  外出的日子,临近中午,冯变便开始对着镜子上妆,为今日的卖艺做准备。整个过程近一个多小时,妆容其实不复杂,但她极为认真对待,日复一日,从不懈怠,“唱戏怎么能不带妆呢”。

  先是底彩,糊在脸上,均匀抹开,填平沟壑,试图平滑岁月,“一盒五块钱,能用一个月”;

  再是红色油彩,双颊上色,眼眶抹红,扑上散粉,“你闻闻,这个粉可香”;

  又是红色油彩,再抹一遍,唇也抿上,权当点胭脂,“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涂,但以前这么教,我就这么学”;

  最后是用削尖的铅笔,蘸点黑色油彩,画出两道眉,“今天你们来,我画得更用心些”。

  待戴上头套和抹额,簪上各异的花,这妆便是上好了,是扮的《穆桂英挂帅》中的佘太君,到了今日表演位置,再将戏服穿上。临出门前,请冯变为我们唱几句,她最喜欢的一出,是豫剧经典曲目《打金枝》,“一对对小夫妻前去贺喜,唯有那小郭暧独自己……”她唱时声音嘶哑,偶有停顿,气息未满,腔调不足,也自嘲“年纪大了后句高腔唱不上去了”。

  以专业标准来看,冯变难称精湛,妆容也粗糙,从她渐渐衰老的身上,也难以体会豫剧作为我国五大传统戏剧之一的独特魅力。她在豫剧“母体”之外“推广”豫剧,不过是她谋生的一种手段,但她谋生过程中,却也跟广州生出情感。自小颠沛流离,走过许多地方,如今“广漂”近三十年,冯变心底里很是喜欢广州,“他们看是看,但没有人笑我”。

  于她而言,广州是一处包容性极高的容身之所。豫剧在广州并不流行,听得懂的人寥寥无几,但并不妨碍听者顺其自然地接纳,“有些孩子也不知道我在唱什么,但他们看到都会跟我说上几句话。”冯变说,在表演间隙,经常有人上前与其合影。

  “这里的小孩好啊,他们看我可怜,中午就吃一个馒头,就会买饭给我,有个小姑娘路过,还塞给我一兜子东西。”袋子里是一块化妆粉扑、一盒面霜以及一盒润喉糖,“小姑娘跟我说,我唱累了,晚上回到家就含一个,含着清凉清凉的,对嗓子好。”冯变回忆道。

  一剧团的人如今离散只留冯变,但她选择一个人继续唱下去。在广州的高温天气下,她长袖长裳,一字一句吐着唱词,一招一式也不含糊,手上或拧指或抬腕,脚步或轻挪或微跺,接连几个小时,掀开长袖,臂上是一层薄汗。饶是此,冯变依旧嚷着“不热”“不累”,坚持演完今日场次,“再唱一会儿,到十一点了就‘下班’。”

  冯变在广州没有朋友,休息时就在屋子里睡大觉,无聊了就去不远的河涌旁看别人跳广场舞,或许对她来说,豫剧表演是她与外界交流的一个窗口,所以她很少缺席既定的“演出”,也很少提前退场。往来路人看冯变唱戏新鲜,冯变也乐于跟他们交流,有母亲抱着孩子过来拍照,她也会围绕孩子逗趣几句,很是开心。

  记者跟访过程中,冯变还收到一束小花。玫瑰娇艳,放在裹满胶带的破旧塑料桶里。晚间11时许,她结束一天的表演,准备搭末班车回家。一天高温暴晒,薄汗浸润,脸上的妆已近斑驳,冯变挎着塑料桶,在行人的侧目中,泰然穿过霓虹城市,直直朝回家的路走去:“我不识字,但知道怎么走。”

  初见冯变时,她脱口的第一句,便是“我这辈子吃了很多苦”。后来却话音一转,一再笑着说不觉苦,也不觉累。再多问一些,便神色有几分凝重,不肯再说了。

  一出戏如何,唯有落幕之时能下断语,而如今仅能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冯变的经历。但厚重油彩之下的模糊和矛盾,或许掩盖着这位广州街头豫剧表演者更多不为人知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