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掩护

来源:羊城晚报     2022年09月21日        版次:A10    栏目:    作者:杜观水

  □ 杜观水

  

  孙碧霞是位教书先生,生得唇红齿白,面若桃花,身材婀娜,常常穿着一件藏青色的旗袍,人送雅号“阿靓”。

  学校设在村子北头的一间祠堂里。阿靓老师的宿舍在祠堂的西北角,很小,只有三四平方米。没课的时候,阿靓老师常常到村里学生家里家访。她身上总带着一个本子,时不时掏出来,写上几个字,或者画一些旁人看着不明所以的符号。其余时间大多待在房间里。

  乡长周瑜生偶尔也会过来坐坐,总是身穿着那件灰色长衫。周瑜生在村里读了几年私塾,又到县里的六堡中学念了好几年新式学校,是村子里书念得最多的人。他毕业后在外地做了几年老师,前年回到乡里做副乡长,今年顶替周疤子做了乡长。

  周瑜生一般是傍晚时候来。屋里点着一盏若明若暗的油灯,阿靓老师从抽屉里掏出小本子,从桌上拿起改卷用的红铅笔,两个人低着头在一起写写画画,末了撕下涂满字画的纸,扔到正烧着水的火炉里。有时,两个人的头免不了碰在一起,两人对笑了一下,又埋头写写画画起来。

  这时候,管理祠堂的庙祝阿福就会悄悄地踮起脚尖,从门缝里瞧一会儿,然后走到大门外叠纸钱去了。

  阿福曾悄悄地对人说,阿靓老师和乡长周瑜生在搞对象哩,两人是县里六堡中学的同学。阿靓老师还是瑜生推荐来这里当老师的呢。

  有时,几个大一点的学生白天课间也会到阿靓老师的房间里坐。阿靓老师就很和蔼、很大方地让学生坐到床上,有时还会从床底下一个瓦罐里,掏出从家乡带过来的土特产给他们吃。

  第二年入冬农闲的时候,学校办起了成人识字班,学生就是村里的一帮后生仔、后生女。阿靓老师主讲,乡长周瑜生偶尔也会过来讲讲课。学生们特别喜欢阿靓老师讲课,她讲课是说一口软绵绵的官话。奇怪的是,从没走出过村子、也从未接触过官话的学生似乎也能听懂。村里人猜测,先生是来自讲黎话的雷州半岛。

  识字班深夜下课后,总有十几个毛头小子磨磨蹭蹭、拖拖拉拉地不愿意走,围住阿靓老师说一会儿话。有时候,老师会陪他们悄悄溜出祠堂。庙祝阿福发现,竟有几个晚上,他们半夜三更才回来。

  四岔口江的南岸竖起一座炮楼,第二年开春的时候,四五十个皇协军和一小队日本鬼子进驻了四岔口。

  这时候,庙祝阿福就很少看到乡长周瑜生到阿靓老师这儿坐了。他倒是常常见到乡长带着乡兵,耀武扬威地入户征粮,或是带着强征的民夫到县城里修炮楼。

  村里人恨透了日本兵,从此也恨透了乡长周瑜生。

  四月里的一天,周瑜生带着十多个后生到县里做挑夫。到八月十五的时候,这十多个后生还没见回来。又过了除夕,仍然没有这帮人的消息。都传说是做了日本人的炮灰了。

  这十多个后生的家里人当然就不干了,纷纷跑过来吵。吵谁?吵阿靓老师呗。为啥?一是他们都不敢惹乡长周瑜生,二是这十多个后生齐刷刷都是参加了阿靓老师的夜校班,且经常留下来陪老师说话的。阿靓老师就用软绵绵的官话,安慰这十多个后生的家长,说是他们很快就会回来了,不要怕,我可以打包票。有时候急起来,脸更红了,就显得更美丽、更动人了。

  庙祝阿福就很为阿靓老师担忧,常常注意着她。晚上睡觉就很难入睡,入睡后往往做噩梦,常常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一天晚上,他梦见阿靓老师被人追杀,追兵是日本兵,二三十人,从四岔口江边的炮楼,一直向学校方向追过来,阿靓老师披头散发,跌跌撞撞,嘴里不停地叫喊着“救命……救命……”。阿福就跑过去,想把她藏到祠堂里。这时,冲在前面的匪兵开枪了,“砰”的一声……

  阿福就醒了过来。

  醒了过来之后,竟然真的听到了枪声,是从不远的四岔口江边传过来的。他摸摸索索地爬了起来,不敢点灯。过了好长时间,他哆哆嗦嗦打开门走出去,一直往江边摸去。

  突然,他被一个软绵绵的东西绊了一下,摔倒在地。他爬起来摸过去,一看,路上横卧着两个人,血淋淋的。就着朦胧的月光,仔细辨认衣服,他认出一个穿着灰色长衫的是乡长周瑜生,另一个穿着藏青色旗袍的是……阿靓老师……

  阿福可怜这两个后生,连忙跑回祠堂,拿来锄头,费尽全力连夜把这两人埋在离学校不远的一个山坡上。第二天,日本兵闯进祠堂,把祠堂翻得鸡飞狗叫,临走时,还一把火烧了祠堂。

  四岔口解放后,当年被周瑜生带到县里做挑夫的十多个后生,随着南下的解放大军,纷纷回到地方工作。四岔口的乡亲从这十多人口中得知:乡长周瑜生和阿靓老师都是受党组织派遣,到四岔口分别以乡长和教师的身份作掩护,从事党的地下工作的。当年被带到县里的那十多个后生,是周瑜生和阿靓老师在四岔口发展的党员,党组织把他们转移到十万大山游击区后,又辗转到了山东解放区。那天夜里,两人召集同志们开会,被敌人发现后,为了掩护同志们撤退,都壮烈牺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