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伯

　　□蔡秋川

　　在我心里，家乡潮州是个人情味特别浓厚的地方。每当我心潮澎湃地踏上老家巷口那久违的石板路，第一个走上前来迎接我、二话不说就接过我肩上沉重行李的人，就是我的大伯。

　　大伯的家，是我每次回潮州小住的落脚点。我喜欢待在这里——因为在我眼里，大伯是个蛮有意思的人，他本本分分地在这座小城过着几乎一成不变的市井生活：每天骑车上市场买菜、和伯母一起做饭、招呼朋友上门喝茶、维持买彩票的习惯……从柴米油盐酱醋茶中去经营生活，充满着烟火气，使得他的一言一行洋溢着难以言说的“生趣”。

　　简单地说，大伯是个“粗人”。无论是和市场菜贩讨价还价，还是在三五好友茶聚的场合表达观点，说话总是一惊一乍，音调无端地忽高忽低：高音经常把人吓得跳起，以为瞬间发生了什么意外；低音则伴随着他骤然沉下来的面孔，让人疑心自己方才是否不慎冒犯了他。假如天上的飞鸟也能说人话，估计就是大伯这样的腔调吧？

　　大伯有几句口头禅——“我告诉你”“我跟你说”“你听我说”“我们话得这么说”——实际上颠来倒去都是一个意思，他自己却从未察觉，总是频繁地挂在嘴边。每当大伯自信满满地念叨这几句话时，他脸颊上的一颗大黑痣便会随面部表情而抖动。

　　无论严寒酷暑，每天晚饭后，只要时辰一到，大伯和伯母便心照不宣地围坐在一桌散乱的彩票报纸前埋头苦干：大伯用戒尺在本子上工整地画表格，一边仔细地听伯母报读数字，一边认真地填写——那种心无旁骛的高度专注，简直不亚于科研工作者作业时的状态——很快，客厅里便充斥着争论，聊得那叫一个热火朝天。

　　话说当年，大伯念到了高中毕业，有一段时间在工厂里做过工人，后来不知怎的又混了个五金店的经理来当，稍许风光过一阵。然而，却因为超生早早下了岗，成了个潮州话所说的“无事人”。

　　大伯虽说赋闲在家，但每天勤俭操持家事之外，靠着人情练达，结识了不少厝头巷尾的街坊老友，闲时茶酒相敬、棋牌切磋，倒也自得其乐。

　　然而，毕竟曾经当过小经理，如今，大伯在家有时也难免打打官腔，好平衡一下内心的波澜。依他的原话来说：“我难不成还不知道这个社会？！”

　　大伯对这个社会的“知道”，有一半得益于他喜欢看电视。只要一闲下来，他便舒舒服服地点上一根烟，不紧不慢地打开电视机，半躺在长椅上看。大伯对电视里的历史政治节目很感兴趣。看完后，但凡碰见个略有点见识又说得上话的，大伯便忍不住打开话匣子，边喝工夫茶边侃天下大事，让听众佩服得五体投地。

　　大伯是个不折不扣的夜猫子。每晚到了十一二点，他必然会准时嘴馋，若不及时地嚼点什么，心里就十二分地不痛快！而在吃宵夜方面，他几十年来未曾亏待过自己的胃。精力充沛时，他便骑上家里的旧摩托，直驱“岳伯亭”羊肉店斜对面的那家粉面铺子，买回一袋灌粿条。心满意足地回到家后，照旧把电风扇开到最大档，一屁股坐下来，放开肚皮，“簌簌”声地大口大口吃，享受着他一天下来最为舒坦的时光。日复一日的宵夜让他攒成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将军肚”。大伯习惯了天热时在家里光膀子，大腹便便地晃来晃去。虽然在旁人看来，这多少有点不雅，但大伯却悠然自得得很——“男人有肚腩才有架势！”

　　我认为，一个男人最能体现其“有架势”的，就是他对家庭的责任与担当。十几年前，随着爷爷与世长辞，作为家中长子，大伯一家接过了照料奶奶的担子。多年来，事无巨细，亲力亲为，直至奶奶安详地度过93岁生日，寿终正寝。

　　为父母养老送终后，大伯眼看着自己的一双儿女相继成家立业，很是欣慰。然而，如今已到古稀之年的他，性格好像变得有点沉默了——是疲惫了吗？还是看透了太多纷繁世事？说不清。

　　每逢初一十五、过年过节，大伯仍一如既往地依照潮州习俗烧香、供奉、“拜老爷”，祈求家族万事顺遂。尽管大伯的背似乎开始有点儿驼了，但无论岁月如何流逝，我的大伯——我的风趣、亲切的大伯，只要我回到老家，他永远会等在巷口向我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