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酬也出文学

　　□刘诚龙

　　应酬文学必是脏烂差文学？此话差矣。

　　应酬也可以出好文学的。“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李白这诗既不脏差乱，也不低俗烂，著名千多年了，估计还会继续著名下去。李白这诗，不是应试诗，恰是应酬诗。老农民汪伦，种了几十百亩荷花，兴起观光农业，又开了一家农家乐，酿了绿蚁酒，喊李白去玩。人家约酒，李白斗酒，人家种荷，李白唱和。文旅相应酬，文化相酬应，文学就出来了，这么出产的文学，不烂，不差，不俗。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王维这首《送元二使安西》，也是应酬文学。几个人馆子里坐起，点了大片牛肉，点了蘑菇炖小鸡，叫了红酒叫白酒，喝得二五二六，有人叫停不喝了。喝！西去阳关，找不到可以喝酒的人了，怎么能不喝？喝。泪水流，酒水流，流到喉管呛喉头。喝。泪水与酒水一起喝。

　　王维酒吧里应酬，高适也在酒吧里应酬。景致两样，格调两样。王维那景，好像是江南情调；高适那景，俨然是大漠塞北：“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王维之景是乐景，心是悲境；高适之景是哀景，心是壮境。

　　有谓是，中国一半好诗，是女人助产的，那么另一半是什么助产的？想来是友人助产的。“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王勃这首诗《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是柳荫道上折柳一阕。朋友要远行，折柳相送行，必须作诗。唐诗宋词，不说大半，至少有一小半，诗题冠以“送”的。送者、迎者，应酬也。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李白在应酬。《客来》了，杜甫在应酬：“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苏轼与秦观，秦淮河边一家酒馆喝了黄酒绿蚁酒，无他相送，以词相赠：“波声拍枕长淮晓，隙月窥人小。无情汴水自东流，只载一船离恨向西州。竹溪花浦曾同醉，酒味多于泪。谁教风鉴在尘埃？酝造一场烦恼送人来。”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刘禹锡这诗，诗题是《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酬者，酬答也，酬者，应酬也。

　　若评千年好友，李白杜甫？苏轼秦观？韩柳柳韩？当是元白。白者白居易也，元者元稹也。结识三十年，有人统计，两人来往应酬之诗多达上千首。这数字，有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然，两人应酬诗，指定不是篇篇好诗，首首名词，然则，其中有不少绝调，传诸千古。“把君诗卷灯前读，诗尽灯残天未明。眼痛灭灯犹暗坐，逆风吹浪打船声。”元稹诗集送给白居易，白兄挑灯夜读，灯昏灯暗，眼睛都快看瞎了，还在读。白兄写了诗，元兄马上酬应与唱和，作《酬乐天舟泊夜读微之诗》：“知君暗泊西江岸，读我闲诗欲到明。今夜通州还不睡，满山风雨杜鹃声。”

　　如果应酬不出感情，自然不出文学。你我他，都在虚应故事，都在打躬作揖，假惺惺玩客套，虚飘飘套客玩，虚套话从来不是诗，客气话从来不入文。应酬不出文学，不是真理，近乎真理。但李白杜甫白居易，王维高适韩退之，应了很多酬，出了很多诗，应酬出了很多文学。你不能出文学，一者，才情有高低，这个没办法可想；二者，感情有真假，这个有办法可想，但你不想，其奈你何？

　　“微之（元稹）与白乐天最密，虽骨肉未至，爱慕之情，可欺金石，千里神交，若合符契，唱和之多，毋逾二公者。”情感那么深，诗词定然真。应酬若是情酬，则文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