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如许

　　□刘荒田[美国]

　　老舍在散文《抬头见喜》中述及，年轻时三次醉酒，都在中秋。第一次，在北平一家公寓，好友运来一坛子“竹叶青”，还约来两位朋友，大家抄起茶碗向坛子“一个劲儿进攻”，很快喝光。然后打牌。可是没打成，“因为我一睁眼已经红日东升了”。第二次，在天津，和朋友在酒楼吃饭，各喝“绿茵陈”二两。饭后去茶肆品茗，“我朝窗坐着，可见了一轮明月，我就吐了。”第三回，在伦敦，和朋友喝了两瓶价钱便宜的葡萄酒。然后，各自回寓所。“一上公共汽车，我的脚忽然长了眼睛，专找别人的脚尖去踩。”

　　老舍作了总结。第一次没明言，第二次确指：“这回绝不是酒的作用，毛病是在月亮。”第三次呢？他说，“可不是月亮的毛病。”我读罢，把第一、第三次的“毛病”归于酒精。

　　酒精醉人乃是常识，不必赘言。月亮教醉汉呕吐，却教人玩味。这里有一条感情曲线。先是醉意朦胧，如果爬上床大睡，谅可免去狼藉一地的尴尬。撞见一轮明月，结果出事。问题在这里：圆月远在天边，地球的潮汐固然由于它的引力，可是，没听过，它还有给人“催吐”的神通？

　　这里藏着中国人的文化密码。明月皎皎，清辉遍地，游子在万里之外，乡愁陡然袭来，想起家乡，想起亲人，想起家里阳台是供桌，桌上的月饼、鲜果，缭绕的线香、半空的流萤。翻江倒海一般的愁思，把胃里的东西逼出来了。

　　如果说这是“毛病”，那可是美丽不过的。持异议的可能只有替醉汉洗衣服的人，连作者老舍自己也只是反说而已。外国人且不论，上点年纪的国人之中，如果感情世界不曾或多或少地留下与月亮、中秋一类意象相关的记忆，那么，可断定他不是不通人情，就是活得没趣。

　　青春缺得月光吗？五十多年前，家乡最高的雷公岭下一个夜晚，那是中秋。山脚的村庄，禾堂上，几张竹椅，一张给看场人宿夜用的“禾廊床”，五条汉子坐了整整一夜，只因为舍不得月光。蟋蟀在叫，松涛若即若离。如此清澈，如此迷离！世界幻化，万物遁迹，只留下光。我们置身在水族箱，举手投足仿佛能带起光的浪花。夜愈深愈是冷，但没人进屋拿衣服。长久地坐着，话说光了，只剩一桩事：月光浴。粤语将此名为“晒月光”，此刻透彻悟出，“晒”字真贴切。直到鸡声四起夹着犬吠，抹抹头发，早已湿透。下半夜露浓，竟没有觉察，只因为它被月色溶解了。

　　如果你谈过恋爱，而爱情没有沐浴过月光，那是不可思议的。月上树梢，人约黄昏。花丛间，河堤上，并肩的人影被澄碧的光镶嵌着，絮语随波间的月影漂移。如果爱情是一杯水，月光便是拌进去的酒精。

　　没有月明如许，情绪就调动不起来。中年的上班岁月，好几个中秋节，我下了夜班，特地驾车到海滨。那里视野开阔，一幅海上生明月，可激发多少诗情！遗憾的是十有七八，煞风景的雾气笼罩，海滩灰蒙蒙，路灯和防风林多了一重毛边。顿时记起苏东坡，临近中秋的夜晚，他睡不着，看到月色如户，灵机一动，出门往承天寺，叫醒友人，一起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于坡翁，月和风景都不是事，只有一个问题：闲还是不闲。我们不然，月未必在，闲尤其罕得。闲不是“有空”，而是指能够欣赏、体味月下境界的宁谧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