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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向黎:相信爱,相信这个世界

来源:羊城晚报     2022年12月11日        版次:A07    栏目:    作者:孙磊、梁善茵

     简介: 潘向黎,文学博士。生于福建,长于上海,现为上海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著有长篇小说《穿心莲》,小说集《白水青菜》,散文集《万念》《如一》,专题随笔集《茶可道》《梅边消息:潘向黎读古诗》等三十余种。

    


  文/羊城晚报记者 孙磊 实习生 梁善茵

  图/受访者供图

  

  阔别小说领域十几年后,作家潘向黎在2020年重返小说创作,且首次制定了个人写作计划:以上海为背景,以都市城市气质为底色,写都市男女的爱情故事。

  接着,她这个系列的短篇小说接连问世,也广受认可,其中《荷花姜》接连登上“中国小说学会2021年度好小说”“城市文学排行榜”等四个排行榜,还获得了2021年度人民文学奖和郁达夫短篇小说奖。2022年9月,短篇小说集《上海爱情浮世绘》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书中九篇小说,九个故事都聚焦生活在现代都市气息浓郁的上海的男男女女,在人生起伏、情感回转中描摹当代中国人的生存图鉴。潘向黎笔下的爱情,美妙、温润、愈疗的同时,又略带一点疏离和苦涩。

  相较以往,她新作中的爱情故事大多结局较为圆满或充满希望,潘向黎将此视为对都市人的鼓励和祝愿:遇到爱、把握爱、好好爱,不枉此生。“无论灰心多少次,对于文学我还是得信,我也得信这个世界。”潘向黎相信文学,相信这个世界,也相信真正浪漫的爱情必将在都市里生长和茂盛起来。

  

  想要个好结果,需要点运气

  

  羊城晚报:您是在什么机缘下起意要写这样一部书的呢?

  潘向黎:机缘巧合。2020年5月,我开始专事写作。十几年没有写小说了,有了可以沉浸于写作里的可能,当然要写小说了。

  这几年我渐渐意识到了上海对我人生的影响,并且相信自己开始了解这座城市。同时,我听到很多人在说现在的都市里爱情是非常稀缺的,不少年轻人压力太大,不再追寻“传说中的爱情”,甚至不相信人世间有爱情这回事。

  我认为年轻人的这种状态是有其原因的,甚至是一种对日常生活的折射,但我确信都市里应该有更多的爱情,真正浪漫的爱情必将在都市里生长和茂盛起来。所以我第一次有了个写作计划:写一个系列,就写上海,写爱情,当然也写世情和人心。

  原定写十二个短篇,后来有三个止于篇名和提纲,出品九篇。这也有点像爱情,心动之后可以把握时机去行动,但后续发展无法预料。想要一个好结果,是需要运气的,爱情是这样,写作也是这样。

  羊城晚报:新书里的九个故事中,我读完印象比较深的是《添酒回灯重开宴》,小说中柳叶渡与前任分手是因为前任喜欢的是《红楼梦》中的袭人而不是黛玉,柳叶渡觉得这个问题很重要,“那不是谈文学,根本就是谈感情,谈审美,谈择偶标准”。您也是这样认为吗?

  潘向黎:这确实也是我的看法。就说《红楼梦》人物,我认识很多男性朋友,他们就是喜欢袭人,而我和很多女性朋友,都特别讨厌袭人。而这些讨厌袭人的女性,她们的丈夫也都不喜欢袭人,他们喜欢黛玉、凤姐、湘云、平儿、晴雯……甚至我有一位好友的先生说,他最喜欢刘姥姥。说明我小说里那句话是对的,文学和感情、审美、择偶标准是相通的。

  《添酒回灯重开宴》这一篇,是整本书里男女读者反响分歧最大的,女性读者对它的喜爱超出了我的预期,而不少男性读者表达了程度不同的“不适”。这真的很有趣。

  

  祝福所有都市里的人

  

  羊城晚报:在您看来,上海这座摩登现代又夹杂着烟火气的城市,孕育出了怎样的爱情文化?

  潘向黎:这个很难简单说清楚,不然我就不用通过小说来传递了。在我的感觉里,上海的气质,主导的方面并不是繁华、奢华、时尚什么的,我感觉要清淡内敛得多。上海与其他城市很大的不同,可能在于她的理性、矜持、务实、本分,讲体面、重契约、有分寸,以及日常生活中对品质和精致的注重。

  在这里,整个城市的基础体温比较低,加上生活便利,每个人比较容易独自生活,对爱情的发生有利也有不利。不利的一面在于人与人距离太远,要放下自尊、不怕麻烦、克服惰性去互相走近,这个动力严重不足。好的一面是一般都比较讲道理、比较克制,聚聚散散都很少发生狗血剧情——上海人把很多智慧用在避免尴尬和丢脸上,总是倾向于给自己和对方留个脸面,所以在上海追寻真爱的安全系数是比较大的。

  我在作品里写的,是我相信会在上海发生的故事,甚至只能在上海发生的。

  整本《上海爱情浮世绘》是一封写给这座城市的情书,这封情书写完之后,我比开始写的时候更爱上海了。人难免有动荡和苍茫之感,但上海的法国梧桐依旧会变黄,会优美地铺满人行道,这是一个友善的提醒:都市里的树和人都同在天道之下。在这样的秋天里,我特别想祝福上海,祝福所有都市里的人。

  羊城晚报:为何您对文学、世界、爱情都抱有如此坚定的信念?

  潘向黎:对文学、对爱情、对朋友、对这个人世,我确实是相信的。一个人总要有信念才活得下去。越是看到人性的阴暗面、粗陋面,我反而越会相信、越珍惜我遇到的光明和美好。

  如果一个人对爱情和世界缺乏坚定的相信,时刻戒惧、自保,那样的话生存可能是安全了,但从另一个层面上说也变得更艰难了。更何况我们需要的不仅是生存,而是真实的、有光、有色彩、有滋味的生活。坚信的东西可以作为人生的根基。

  相信爱、追寻爱,肯定会有失望、矛盾和伤害。任何真实的关系都包含着矛盾、失望和伤害,但因为是出于真心的,也会带来丰盈的体验和巨大的成长。如果一生不相信爱、不去爱,没有体验过怦然心动和心心相印,没有在爱里看到自己、看到他人、看到世界,错过的实在很多。

  

  新作读来比较“甜”

  

  羊城晚报:以往您作品中的爱情,往往没有一个圆满的结局,但是新作读起来整体感觉比较甜,为何会出现这种转变?

  潘向黎:人活一辈子,出生和死去都不能选择,爱情是这段旅程中最大的自由。我真的不希望都市里的年轻人情感是空白的,那太遗憾了,而且这个缺憾并不是事业、金钱可以简单弥补的。整个社会经历了过去几年的疫情,感受到的悲欢离合很多。如果这本新书整体还显得光明和比较甜,应该是包含了我对所有人的祝福:祝你能够遇到爱、把握爱、好好爱,不枉此生。

  羊城晚报:您的文学创作从小说到散文再到小说,这期间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小说会比散文更难写吗?

  潘向黎:在开始这个“都市爱情”系列之前,我写作一直没什么计划,有变化也都是自然而然,没有刻意去规划要怎么做。小说停了十二年,主要是因为时间和心理空间都不够。散文我可以有时间就写,小说我需要沉浸才能动笔。“归来”的感受是:可以写小说真好,没有被读者放弃真好。我独自坐在电脑前,意识到很多善意和期待,心里是温暖和喜悦的。

  小说和散文当中,我过去一直认为小说更难写、也更过瘾。这两年我的写作情况,却似乎是相反的。之前我出版的《古典的春水》谈古诗词,虽然也归于散文,但是涉及到学术、历史等等领域,真的很难写,脑力和体力消耗很大。反而这本小说集子写得很顺畅,比《古典的春水》那样的散文轻松。当然,如果写日常生活、抒情性的散文,那可能又比小说容易。

  2021年这些小说连续发表,无意中显得挺有声势的,引起了注意,有几位评论家给予好评,甚至《小说月报》执行主编徐福伟说“2021年是潘向黎短篇小说年”。这是过誉,但我作为写作者有些脆弱的自信心得到了及时的鼓舞。

  

  有人说我很愈疗,挺高兴

  

  羊城晚报:您的作品很少见到歇斯底里的场面,行文的洁净、体面是否会以牺牲文本的深刻为代价?

  潘向黎:这是一个非常好的问题,很犀利,很专业。其中隐含了对我的批评,非常感谢。

  不过,请允许我换个角度:既然已经有很多作品写了那些幽暗、撕裂和不堪,够痛苦也够深刻了,我就不一定要再去写了吧?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选择,其中包含他本人的个性,也有长处和短处,这不仅仅是文字的考量,可能有个人性格的原因、审美偏好的原因,也有写作题材和作品背景的原因。

  比如,我自幼受到的古诗词和《红楼梦》的影响,可能不知不觉给我带来对含蓄、雅洁的偏重,而我生活了几十年的这座城市,她的矜持克制、适度清冷,可能进一步强化了我写作上注意“度”、保持干净的倾向。这只是一种可能,我自己也不确定。如果说我不深刻,我不会太在意,因为老天不会什么都给我。但有人说我很愈疗,我听了挺高兴。

  羊城晚报:接下来您有新的创作计划吗,小说是否会成为您的创作重心?

  潘向黎:因为春天生病伤了元气,今年之内我都只能继续静养,在家随意地读一点书。目前在读陈引驰的《庄子讲义》、叶兆言的新长篇《仪凤之门》。接下来没有明确的写作计划,也不知道何时能恢复“沉浸”的状态,但一旦恢复,小说是我最想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