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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平凡的人生,日子总这般过下去,如何找到“出奇”?

床底下的核桃

来源:羊城晚报     2022年12月27日        版次:A08    栏目:    作者:刘荒田

  □刘荒田[美国]

  

  《木心遗稿》里,作者这般叹息:“人,真是平凡啊,平凡得出奇啊。”

  平凡到尘埃,平凡到无话可说,那就是“出奇”。同一书有一例子:杭州一个旧家妇女,八九十岁,没有游过一次西湖。我也从一本英文书里读到,一位女子,在纽约海港内的自由岛出生,长大,上学,结婚,生儿育女,直到老年,矗立在哈德逊河口的自由女神像,离家不过两三英里,朝夕可看到,可她从来不曾走近,更不必说进入参观。我在旧金山生活了大半辈子,听说同城的若干华人一住就是一生,没有涉足举世闻名的金门大桥。这些人的想法恐怕是共同的:名胜反正在那里,总有一天会去。一年年地拖下来,最后,老到走不动了。远看这些例子,只发现小人物的苟且,然而,稍作深入的了解,便知道各有故事,比如,她有一个患自闭症的孩子,一时一刻不能分离。

  孔夫子的名言“逝者如斯乎,不舍昼夜”,有人探索其深不见底的哲理,有人则说,它陈述了一个一目可见的事实,流水难道不就是这样的吗?木心在同一书里,还写了少年时听到的一个故事:结婚之夜,某宾客的小儿子抛掷核桃。有一颗滚进床下,孩子懒得爬进去捡。核桃就此在床下几十年,直到那人家的曾孙捉迷藏钻到床底下才发现。

  我也有类似的记忆。距今66年的1958年,村里一富有人家娶媳妇,敦请我的祖父担任“上头公”。在古代,“上头”是指新娘将辫子梳成发髻。但在我家乡,那年代由“好命”的老者,穿正装,被宾客簇拥着,站在洞房,高声念“百年好合”一类祝福语,继而往婚床上撒花生、核桃、糖果。孩子们一拥而上,抢个痛快。如果也有一颗核桃,掉在角落极隐蔽处,除非有人挪动大床,那么,直到如今,它依然安卧在老地方,不无可能。在我家乡这种“出洋”成风的老侨乡,有的是“空心村”,长年无人居住,听任荒草离离长满墙头。我祖父撒下核桃的屋子,听说已半塌。也许,核桃被倒下的砖头、瓦片埋在地下。

  下一个问题:这样的“核桃”意味着什么?一如平凡的人生,日子总这般过下去,如何找到“出奇”?聘我祖父为“上头公”的夫妇,数十年后都移居旧金山。男子已辞世近二十年,享寿八十多岁。女子早过八十,今年因摔断大腿,坐上轮椅。他们的独子、媳妇和两个孙子,在同一城市波澜不惊地生活。三十多年前,昔日的新娘子,曾向我带泪倾诉她和丈夫的婚姻,百转千回的爱恨纠结叫我叹息。

  联想到自己,也有一个故事,和“床下”有关。近二十年前一个休息日,我在家吃早餐,意外地接到一个电话。来电者是小学时最要好的哥儿们,他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移民来这里的,最初来过电话,约好见面,但因彼此事忙,没能请他上茶楼叙旧。我给他打过电话,号码停用,可见搬了家,就此失去联系。他在电话解释说,记录电话号码的小本子丢失了,所以当年没法找我。“昨天,我清理床底下的杂物,把它翻出来,找到你的电话,姑且试一试,竟打通了。”我自是惊喜,聊了一个上午,尽是六年级那年的趣事。同一天,我发现,他虚构的故事只是伏笔。傍晚,又来电,一反上午的浪漫腔调,向我借钱。理由是替即将移民的岳父母全家预订机票,而他的钱全在银行存了定期,提不出来。原来他是赌鬼,到处骗钱还债。

  人生到处都是这样,所以木心说:“这平凡可大了,如果细细写将出来,可有看头了。”